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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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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勒府的日子,像盛京冬日里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沈云舒所有的不安。
自那日因一碗温水敷药得了多铎的青眼,她便从辛者库的泥沼里,被一把捞到了这间暖意融融的书房。这对于一个“罪婢”而言,是恩典,更是如履薄冰的开始。
她的世界,从此便缩在这几方天地里。拂拭书架上那些她认得、却又不敢多看的汉文典籍,为多铎研磨他那力透纸背的粗犷字迹,或是煎煮他从校场带回来的、带着血腥气的草药。她做得无声无息,像一缕轻烟,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贵气,也怕暴露了自己那颗在恐惧与感激间摇摆的心。
多铎似乎真的忘了她是个“罪人”。他只是习惯了她无声的存在。他与人议事时,她便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屏息静气;他练字烦躁,将笔掷在一旁时,她会像被惊到的雀儿,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默默铺好一张新纸。
零碎片语与草木气息
这份平静的日常,是情愫滋长的温床,也是认知碰撞的滩涂。
多铎的世界,是由铁蹄、弓马和盛京的宫殿构成的。对于“江南”这两个字,他所有的认知,都来自缴获的战利品和汉人文官的只言片语。
那幅挂在书房东墙的《烟雨图》,便是去年破关劫掠时,从一个明朝大官的府邸得来的。画上是小桥流水,雨雾迷蒙,景致在他看来,秀气得有些“没骨头”。他留着它,不过是觉得这画颜色鲜亮,给这满是深色木器的书房添了点不一样的景儿。
一日,沈云舒在窗边的小几上,将新采来的薄荷和金银花摊开晾晒。阳光透过高丽纸,给那些青翠的叶片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一股混合着阳光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渐渐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书房里浓郁的墨香和皮革味里。
多铎从校场回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和尘土。他脱下厚重的皮裘,随手扔在榻上,目光却被那股清新的气息和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吸引过去。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沈云舒,过来。”
沈云舒闻声,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垂首走到书案前,不敢抬头。
“这味儿,”多铎用下巴点了点那盘草药,“你们江南都用这个?”
沈云舒的心微微一紧。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好奇,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未知事物的打量。她不敢多言,只轻声答道:“回贝勒爷,寻常人家,多是就地取材。”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阳光里的尘埃。她没有说“我们江南”,也没有多做描绘。在贝勒爷面前,谈论故国的风物,是僭越,也是自找麻烦。她只能用最简短、最安全的词句,来回答这位少年将军天真的疑问。
多铎“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平淡无奇的答案并不满意。他盯着她,想从她那张总是低垂着的、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便不再问了。
但自那之后,他似乎对沈云舒身上那些“不一样”的地方,多了几分留意。比如她沏茶,不用府里惯用的浓茶砖,而是用一些晒干的花草,泡出的茶水颜色清浅,带着一股淡淡的、能让人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的香气。又比如她整理书籍时,手指拂过书页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这些细碎的习惯,像一粒粒微小的种子,零零散散地落在多铎的心里。他知道,这些都来自那个叫“江南”的地方。那个地方,离盛京很远,远得像天边的云。
暗流下的礁石
然而,府里的日子,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
福晋的不悦,像初冬的寒霜,悄无声息地便覆盖了下来。沈云舒去厨房取为多铎熬的参汤时,管事的妈妈一脸为难地说:“沈姑娘,对不住,今日的上好人参,福晋院里说要给贝勒爷留着,先紧着那边用。您看……要不先用些普通的党参顶一顶?”
沈云舒的心一沉。她知道,这是警告,是敲打。她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接过那碗颜色浅淡的党参汤,回到了书房。
她从自己那个小小的、藏在褥子底下的布包里,翻出几根自己晒干的、品相不怎么好的黄芪和当归。这些都是她在辛者库时,从野外采来,偷偷藏下的。她亲自在小炉子上,为多铎熬了一碗颜色更深、药味更浓的汤。
多铎回来时,闻到书房里弥漫的不是参汤的浓香,而是一股淡淡的、属于野地的药草味,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今日的参汤呢?”
沈云舒垂首侍立,将厨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才轻声补充道:“奴婢寻了些自己备下的草药,虽不及人参大补,但也能安神养气,贝勒爷……莫要嫌弃。”
多铎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碗她亲手熬的药汤,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审视,像是在掂量一件新得来的、不太称手的兵器。这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对“所有物”的掌控本能。
他没有说话,端起碗,一饮而尽。
当晚,他便去了福晋的院子。书房里没有点灯,沈云舒收拾碗盏时,能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压抑的争执声。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厨房便殷勤地送来了上好的辽东参,管事妈妈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
风波似乎平息了。
沈云舒知道,自己只是贝勒爷的一件“新奇玩意儿”,福晋不敢动的,是多铎的面子。这份认知,让她心里那点因他出头而生出的、微不可查的暖意,瞬间又冷却了下去。她依旧是那个小心翼翼的罪婢,在这权力的夹缝里,求一丝生存的空间。
心湖下的微澜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那日之后,多铎看沈云舒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探究。他发现,这个从辛者库里捞出来的丫头,比他想象的要坚韧。
一次,他从宫里议事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皇太极对他的某个提议的驳斥,让他觉得憋屈又愤怒。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前,拳头紧握,指节泛白。
沈云舒像往常一样,为他换上热茶,然后默默地退到一旁,几乎要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就在他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当成一件家具时,他却鬼使神差地、用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声音,问了一句:“沈云舒,你们江南,有仗打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是“逆贼”之女,或许是因为,他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个遥远国度的另一面。
沈云舒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凤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睥睨与冷漠,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迷茫?
她张了张嘴,想说“有”,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诚实的回答:“有……流寇,也有北边的……兵。”
“那你怕吗?”
“怕。”她轻声说,目光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恐惧,“但更怕……家破人亡,无所归依。”
多铎看着她。窗外,一缕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清瘦的肩头。他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幅《烟雨图》里的景致,看似柔弱,却在风雨飘摇中,顽强地存在着。
他没有再问。但那一夜,他心里那点因朝堂争斗而起的烦躁,似乎被她那句“无所归依”给抚平了。他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沈云舒不知道他笑什么。她只知道,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的心,会不受控制地、轻轻地跳一下。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像有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她早已死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她以为这只是错觉。
夜深了,多铎伏案睡去。沈云舒上前,想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墙上的《烟雨图》。在摇曳的烛光中,画里的烟雨楼台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故国的水汽,温柔地包裹着她,也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窗外,盛京的夜,寂静而寒冷。谁也不知道,这圈微澜,会在未来的岁月里,荡出怎样的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