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纪元》桑岸回

1、幽灵少女与唯一的锚

　　钱凌月人生中唯一的秘密，像一颗被埋藏在金属胸腔最深处的活体心脏，日夜不停地搏动，提醒着她世界的另一副面孔。
　　这个秘密是：她有一个全世界只有她能看见的朋友。
　　这道秘密将她的人生无声地割裂。
　　阳光灿烂的那一半，她是“钱凌月”，一家知名建筑设计公司里勤恳又略显安静的年轻设计师，有牵挂她的父母，有可以逛街吃饭的同事，有着按部就班、符合社会期待的人生轨迹。
　　而阴影笼罩的另一半，她是“凌月”，是唯一一个能触摸到那片虚无的锚点，守护着一个名为冯言夏的、被世界遗忘的幽灵。
　　此刻，这家以暖黄色灯光和浓郁咖啡香著称的网红咖啡馆，正是她穿梭于两个世界的中继站。
　　窗外是午后的车水马龙，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实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充满了扎实的、令人安心的物质感。
　　“您的拿铁，和您点的栗子蛋糕，请慢用。”
　　服务员笑容甜美，动作娴熟地将精致的陶瓷杯和碟子放在钱凌月面前。
　　她的目光例行公事般地扫过钱凌月对面的空位——那张铺着米白色桌布、摆放着同样餐具的椅子，眼神没有任何焦点，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那里理所当然是空的，从未有人，也永不会有人落座。
　　“谢谢。”钱凌月回以同样得体的微笑，目送服务员离开。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那只盛着拉花拿铁的杯子，往对面轻轻推了推，直到它停在那个“空位”面前的桌布中央。
　　“尝尝看，他们说这家换了新的咖啡豆供应商，风味很特别。”
　　坐在她对面的冯言夏，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纯白色棉质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看不出牌子的帆布鞋。
　　她的穿着简单得近乎朴素，但那张脸却异常清晰，眉眼深邃，鼻梁挺直，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几乎有些透明，是一种糅合了脆弱和疏离的美丽。
　　她看着那杯兀自冒着热气的咖啡，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个微小的、带着苦涩的弧度，像平静湖面被石子打破后荡开的一圈涟漪，很快便消失无踪，沉入她那双过于沉静、仿佛蕴藏着整个荒芜宇宙的眼眸里。
　　“凌月，你每次这样，我都觉得我们俩中间，肯定有一个需要去看精神科医生。”
　　冯言夏的声音很好听，清澈，但缺乏起伏，像在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
　　钱凌月用小勺轻轻搅动着自己杯里的咖啡，奶沫与深褐色的液体交融，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那肯定是你，”
　　她头也不抬，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毕竟疯子可不会像我这样，每天准时打卡，被甲方折磨，还要操心下个月的房租和社保。”
　　冯言夏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
　　她抬起那只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尖虚虚地划过温热的杯壁。
　　她的手指很漂亮，骨节分明，但那种白是缺乏生气的、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古董瓷器。
　　自然，光滑的杯壁上不会留下任何指纹，杯中棕色的液面也纹丝不动，仿佛她触摸的只是一段全息投影。
　　她能“碰到”实物，但物质世界的物理规则似乎对她网开一面，吝于给予任何反馈，就像光线能毫无阻碍地穿过最纯净的玻璃。
　　“味道怎么样？”
　　钱凌月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总是这样，像呵护一盏风中残烛，试图用这些日常的、琐碎的细节，为冯言夏构建起一点“存在”的真实感。
　　冯言夏配合地微微眯起眼，做出一个仔细品味的表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嗯…根据过去的经验，这杯咖啡的口感应是香醇顺滑，带有坚果和焦糖的风味，余韵……”
　　她顿了顿，看向钱凌月，眼神里是那种熟悉的、带着自嘲的清醒。
　　“余韵是纯粹的想象。”
　　这样的对话，是她们之间经年累月的默契。
　　钱凌月执着地、近乎固执地想要冯言夏体验一切属于“活着”的证据——食物的味道、风景的色彩、人群的温度。
　　而冯言夏，则用这种疏离的、带着清醒认知的配合，回应着这份沉甸甸的善意，同时也一次次地、温柔而残忍地划清着那条横亘在她们之间的、现实与虚无的界限。
　　“说正事，”
　　钱凌月放下小勺，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下周的短途旅行，我已经订好了，‘星陨坡’，你知道的，号称离城市最近的最佳观星点。民宿我都看好了，有个带露台的小木屋，晚上可以直接看到银河。”
　　冯言夏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像平静水面被微风拂过产生的细小褶皱。
　　“凌月，你知道的，我不太适合那种地方。”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街上熙熙攘攘、有着明确存在感的人群。
　　“哪里不适合？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正好可以让你放松一下。”
　　“一个‘不存在’的人，出现在荒郊野外、星空之下…你不觉得这个设定本身就透着股聊斋志异的气息吗？”
　　冯言夏试图用她特有的、带着冷感的幽默来搪塞。
　　“像个迷路的、找不到坟头的孤魂野鬼，怪吓人的。”
　　“你不是鬼！”
　　钱凌月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是我朋友，冯言夏。而且，我们需要换换环境了。你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不是钱凌月的错觉或过度担忧。
　　近几个月来，她敏锐地察觉到冯言夏的身影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信号不良似的模糊和闪烁，持续时间可能只有零点几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眼花。
　　有时，冯言夏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沉默，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拉力。
　　这些变化细微而隐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有一直注视着她的钱凌月，才能捕捉到那瞬间荡开的异常涟漪。
　　冯言夏沉默了下去，视线落在窗外一个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身上，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遥远向往和彻底死心的眼神。
　　街上每一个人，都有来处，有归途，有着被社会关系网络牢牢锚定的坐标。
　　而她，冯言夏，像一个被世界格式化的错误代码，一个冗余的、即将被清理的数据，孤独地漂浮在现实世界的缝隙里。
　　唯一的连接点，就是眼前这个固执地想要抓住她的女孩。
　　“我只是……感觉有点累。”
　　她最终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即将离枝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