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纪元》桑岸回

2、孤独的星

　　“我只是……感觉有点累。”
　　冯言夏最终轻声地说，声音飘忽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即将离枝的落叶。
　　“所以才更需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钱凌月伸出手，隔着小小的咖啡桌，覆上了冯言夏放在桌面上的手。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冯言夏手背传来的、低于常人的微凉体温，这是她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可以确认的真实触感之一。
　　“就我们两个，离开这座城市，去看看真正的、没有被灯光污染的星空。夏夏，”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你总得让我试试，万一…万一那里的星星，能看见你呢？万一它们能给你一个坐标呢？”
　　冯言夏看着钱凌月眼中那份灼热的、几乎要烫伤人的关切和执着，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一小块地方，微微松动、融化。
　　她了解钱凌月，知道当她露出这种眼神时，任何拒绝都是徒劳。
　　冯言夏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声梦呓，带着认命般的疲惫。
　　“好吧。听你的。”
　　…………
　　几天后，她们踏上了前往星陨坡的旅程。
　　当城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盘山公路两侧越来越茂密的树林和越来越清新的空气时，钱凌月的心情明显雀跃起来。
　　她开着车，放着轻快的音乐，时不时指着窗外的某处景色让冯言夏看。
　　冯言夏则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掠过的山峦和偶尔出现的古朴村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些。
　　傍晚时分，她们抵达了山顶的民宿。
　　那是一座用原木搭建的小屋，如钱凌月所料带有一个宽敞的露台，直面着连绵起伏的、墨绿色的山脊。
　　夜幕降临，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被拉上，山顶的气温骤降，带着草木清香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得人衣袂翻飞。
　　当钱凌月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子从屋里出来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屏住了呼吸。
　　深邃的夜空前所未有地清晰，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无数颗星星挣脱了城市光污染的束缚，毫无保留地绽放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的、由钻石粉末汇聚成的巨大光带，横贯天穹，壮丽、浩瀚，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威严。
　　“我的天……”
　　钱凌月仰着头，喃喃自语，兴奋地指着天空。
　　“看！北斗七星！勺子柄指向…那边！那颗特别亮的，是不是北极星？还有那边，那一大片，是天鹅座吗？翅膀的形状好明显！”
　　冯言夏站在她身边，同样仰着头。
　　璀璨的星光照亮了她苍白的侧脸，她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然而，在这如此浩瀚、如此具象的宇宙背景下，她的身影却显得愈发单薄、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星海里。
　　她没有回应钱凌月的雀跃，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透过这无垠的星光，看向了更遥远、更冰冷、更彻底的虚无深处。
　　那是一种……找不到归处的茫然。
　　“真美啊……”
　　钱凌月由衷地感叹道，满足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过头，想分享这份感动。
　　然而，她看到的是冯言夏脸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悲戚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深不见底的荒凉。
　　“凌月，”
　　冯言夏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质感。
　　“我好像…不属于任何一颗星星。”
　　“这里的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轨道，有自己的引力，彼此联系，构成星座，构成星系……而我，”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在星光下几乎要消失的手。
　　“我好像只是在……漂浮。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现在。”
　　钱凌月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别胡说！”
　　她几乎是厉声打断，带着一种恐慌的愤怒。
　　“你属于这里！就在这儿，和我一起！我就是你的坐标！”
　　冯言夏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比山顶的星光还要遥远，比夜风还要凉薄，像最后一点余烬熄灭前发出的微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冯言夏的身影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
　　如同信号极不稳定的老旧电视画面，时而清晰得毫发毕现，时而变成一片模糊透明的虚影，几乎要融入背后的星空。
　　她脸上掠过一丝强烈的痛苦和惊愕，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朝向钱凌月的方向，手指徒劳地蜷缩，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夏夏！”钱凌月惊骇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她的手臂穿过了冯言夏那已经变得完全虚幻、如同烟雾构成的手臂，捞了一个空！
　　在她绝望的注视下，冯言夏像一道被无形橡皮擦强行、粗暴抹去的铅笔素描，连最后一点轮廓都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气味。
　　只有她刚才站立处的那几丛顽强的野草，被山风吹得微微晃动了一下，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她最后离去时，带起的、微不足道的一丝气流扰动。
　　“夏夏——！冯言夏——！”
　　钱凌月的呼喊声在空旷死寂的山顶尖锐地回荡，却被更大的风声瞬间吞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巨大的、彻底的恐惧像黑色的冰潮，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头顶，夺走了她的呼吸。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源于一种最根本的、存在被颠覆的极致恐慌。
　　她失去了她，再一次，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更绝望。
　　就在她的大脑被这片空白和冰冷占据，几乎要失去意识时，她周围的世界，开始崩解。
　　头顶那片浩瀚壮丽的星空，首先出现了异常。
　　星辰不再固定，它们像融化的、闪耀的颜料，开始旋转、流淌、扭曲，拉出一道道诡异的光弧。
　　脚下的土地变得柔软、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呼啸的风声消失了，万籁俱寂，但这种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可怕。
　　紧接着，无数嘈杂的、来自不同时代的声响，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她的脑海——
　　金铁交鸣的战场嘶吼、繁华集市的鼎沸人声、蒸汽机车的尖锐汽笛、流水线上机械的重复轰鸣、还有无数人临死前绝望的哭泣与呐喊……
　　万般声音，跨越时空的界限，交织成一片混沌而狂暴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的神经、她的灵魂！
　　“夏夏——！”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这片正在碎裂的虚空喊道。
　　然后，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她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可视的世界——星空、山峦、木屋。
　　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在她面前寸寸龟裂，化作了无数旋转的、失去意义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