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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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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澈在长椅上坐到午夜。
严格来说,这里没有午夜——太阳只是稍微低垂,从刺眼的金色变成柔和的琥珀色,在天边悬着,不肯落下。天空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粉紫色,峡湾的水面映着这永恒的光,波光粼粼。
他想起中学地理课上讲过的极昼,那时觉得这是多么浪漫的概念。
现在坐在这里,他才意识到,永恒的白天带来的不是浪漫,而是一种时间的错乱感。
没有黑夜作为分界,一天变成了一条无限延伸的线。你分不清现在是下午、傍晚,还是凌晨。你只能看着钟表上跳动的数字,勉强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就像沈听夏对他的爱——没有明确的开始,也没有明确的结束。只是一条绵延了十二年的线,直到她自己剪断了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顾言澈拿出来看,是苏晴。
「找到她了吗?」
「没有。只看到了她的画。」
「画?」
「十二幅。从十五岁到二十七岁。都是关于我的。」
对面很久没有回复。顾言澈几乎能想象她在那头沉默的样子。
最后,消息来了:
「十二年。顾言澈,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二年?」
顾言澈没有回复。
他盯着峡湾对面雪山顶上的光,那光在午夜时分变成了一种近乎圣洁的白色。
第二个消息来了:
「如果你真的见到她,别问她还爱不爱你。问你自己,你爱她吗?」
顾言澈关掉了手机。
——
他在公园坐到凌晨两点,直到巡逻的警察走过来,用英语礼貌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我只是在看风景。”顾言澈说。
“现在很晚了,”警察说,语气温和但坚定,“虽然天还亮着,但已经是睡觉的时间了。你住哪里?需要我送你回酒店吗?”
顾言澈摇摇头,站起来。腿坐麻了,他踉跄了一下,警察扶住他。
“你还好吗?”
“没事,”顾言澈说,“只是……时差。”
警察点点头,没有多问。在这个旅游城市,他们见过太多被极昼搞乱生物钟的游客。
顾言澈慢慢走回酒店。街道上空无一人,商店都关了门,只有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在永恒的白昼中显得有些多余。
他进去买了一瓶水,收银员是个年轻的挪威女孩,对他微笑,说“God natt”(晚安)。
即使没有夜晚,人们依然互道晚安。
这是一种仪式,对抗时间错乱的仪式。
回到酒店房间,顾言澈没有开灯——也不需要。午夜的阳光足够照亮一切。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粉紫色的天空,忽然想起沈听夏博客里的一句话:
「在北京,我最喜欢深夜。因为那时候蝉鸣停了,世界安静了,我可以假装你也睡了,不用再为任何人醒着。」
而现在,她在的地方永远没有深夜。
她是不是终于可以不用假装了?
——
顾言澈睡了四个小时,被生物钟强行唤醒。
窗外依然是明亮的白天,他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六点。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次出门。
这次他有明确的目的地:北极光画廊。
昨天那个女人说沈听夏一般下午会去,但顾言澈不想错过任何可能。他决定从早上开始等。
画廊九点开门。
顾言澈八点半就到了,在对面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美式——沈听夏最喜欢的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纯粹的苦。
八点五十分,金发女人来了,用钥匙打开画廊的门。
九点整,灯亮了。
顾言澈没有立刻过去。他慢慢喝完咖啡,看着街道上逐渐多起来的行人。
特罗姆瑟的早晨很安静,人们走路不紧不慢,自行车叮铃铃地响,海鸥在头顶盘旋。
九点半,他走进画廊。
风铃再次响起,金发女人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微笑:“你又来了。”
“我想再看看那些画。”顾言澈说。
“请便。”
他直接走向沈听夏的那面墙。这次他看得更慢,更仔细。
在第十一幅画——《二十七岁·咖啡馆》——前,他停住了。
这幅画画的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阳光,两杯咖啡。
他坐在左边,身体前倾,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正在说话。她坐在对面,微微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小勺在杯子里慢慢搅动。
顾言澈记得那天。他确实很兴奋,因为林妗夏要回来了。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林妗夏在法国的工作,关于她什么时候到,关于他们以后要一起去哪里。
沈听夏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偶尔微笑。
现在看着这幅画,顾言澈才注意到一些他当时没看到的细节:
她握着小勺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她的睫毛垂得很低,几乎要碰到脸颊;
她咖啡杯里的冰块已经全化了,但她一口没喝;
她放在腿上的左手紧握着,指甲陷进掌心。
她在用尽全力维持平静。
而他,兴奋地在她面前描述另一个女人的回归。
“这幅画很痛,对吗?”
顾言澈转过头,金发女人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她看着画,眼神复杂。
“你看出来了?”顾言澈问。
“我是学艺术史的,”女人说,“沈画这个系列时,我在旁边看过几次。她画得很慢,很用力,有时候画完一幅,要出去走很久才能继续下一幅。”
顾言澈的喉咙发紧。
“她画最后一幅——机场那幅——时,画了整整一天,”女人继续说,“从早上九点画到晚上十一点。中间只喝了一杯水。画完最后一道笔触,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画,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她站起来,收拾东西,离开。第二天,她就把整个系列送来了画廊。”
“她……说什么了吗?”顾言澈的声音很轻。
女人想了想:“她说,这是告别仪式。画完了,就真的结束了。”
顾言澈闭上眼睛。
“你是画里的人,对吗?”女人突然问。
顾言澈睁开眼,看向她。
“从你昨天看画的眼神,我就猜到了,”女人说,“只有本人,才会那样看这些画——像在看自己的解剖图,每一笔都在剥离皮肉,露出骨头。”
“我是。”顾言澈承认了。
女人点点头,没有惊讶:“她说过你可能会来。”
顾言澈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说过?”
“嗯。送画来的那天,她说:‘如果有一天,画里的人来找我,告诉他,我很好,不用找我。’”
“但她还是把画展出来了,”顾言澈说,“如果她真的不想让我找到,她可以不办这个展。”
女人笑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既想让你看见,又不想让你找到?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希望对方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又害怕对方真的来了,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顾言澈沉默了。
是的,这就是沈听夏。永远矛盾,永远克制,永远在“想要”和“应该”之间挣扎。
“她现在在哪里?”他问。
女人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昨天去了北角。”
“北角?”
“欧洲大陆最北端,从特罗姆瑟坐车过去要五个小时,”女人说,“她说想去看看大陆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顾言澈立刻拿出手机搜索。北角,北纬71度10分21秒,欧洲大陆的最北点。
那里只有悬崖,海,和无穷无尽的风。
沈听夏去了那里。
在画完告别他们的十二幅画之后,她去了大陆的尽头。
——
顾言澈回到酒店,立刻查询去北角的方式。
公共交通很复杂,需要先坐大巴到霍宁斯沃格,再转车。全程至少六小时。而且今天是周日,班次更少。
他决定租车。
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是个热情的挪威小伙,听说他要去北角,眼睛一亮:“去看午夜的太阳?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顾言澈没有解释。他签了文件,拿到钥匙,是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SUV。
“路上小心,”小伙说,“有些路段很窄,而且可能有驯鹿突然冲出来。看到驯鹿要减速,它们很珍贵。”
顾言澈点点头。
他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水,食物,充电宝,厚外套。然后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依然明亮的天空。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如果现在出发,到达北角将是晚上六七点。
按照今天的天气预报,北角地区晴朗,可以看到“午夜的太阳”——太阳最低点只在地平线上徘徊,不会真正落下。
他想象沈听夏站在那个著名的地球仪雕塑旁,看着太阳在地平线上缓慢移动。
风很大,吹起她的短发和衣角。她会不会冷?会不会想起北京夏天燥热的风?
会不会……想起他?
顾言澈背上包,下楼,启动车子。
导航设置到北角,预计行驶时间:5小时47分钟。
他驶出特罗姆瑟,沿着E8公路向北。
一开始还是峡湾风光,渐渐地,树变少了,山变得荒凉,苔原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灰绿色,点缀着零星的野花。
天空依然是明亮的,但云层开始增厚。阳光透过云隙洒下来,在海面上投下移动的光斑。
顾言澈开着车,脑子里却全是那些画。
十六岁的走廊。
十八岁的考场。
二十岁的篮球场。
二十七岁的咖啡馆。
十二年的时光,被压缩成十二幅画,挂在北极圈一个小画廊的墙上。
而他现在,正在开车前往大陆的尽头,去寻找那个把这些时光画下来的人。
他不知道见到她该说什么。
爱你那三个字,他说不出口。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在十二年的沉默之后,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这三个字听起来像一种侮辱,一种施舍。
也许苏晴是对的。他不该问沈听夏还爱不爱他,而该问自己:你爱她吗?
顾言澈看着前方蜿蜒的公路,看着无尽延伸的苔原,看着地平线上堆积的云层。
他爱她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她不在时,世界变得很奇怪,仿佛一切都失去了平衡。
他只知道,看到那些画时,他的心脏疼得像要裂开。
他只知道,他飞了八千公里,现在又开车六小时,只为见她一面。
这是爱吗?还是只是愧疚?还是只是失去后的执念?
顾言澈不知道。
——
下午五点,顾言澈抵达霍宁斯沃格。
这是一个小渔村,只有几百居民。他把车停在游客中心附近,买了去北角的门票——最后一班上山的大巴在五点半。
他还有时间吃个简餐。餐厅里几乎全是游客,各种语言混杂。
顾言澈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三明治和热汤。汤很咸,但他喝完了,因为需要热量。
五点半,他上了大巴。车上坐满了人,大多是欧洲来的老年游客,装备精良的相机挂在胸前。
导游用英语、德语、法语轮流讲解,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有些模糊。
顾言澈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
路很陡,几乎是贴着悬崖修建。下面是深蓝色的海,波涛汹涌。远处,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把天空染成了金色和粉色的渐变。
“我们现在正在进入北角高原,”导游说,“这里一年有八个月是冬天,夏季只有短短两个月。但这两个月里,太阳永不落下,这就是著名的‘午夜的太阳’。”
乘客们发出赞叹的声音,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顾言澈没有拍照。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那片荒凉而壮美的风景。
沈听夏会喜欢这里吗?这个世界的尽头,这个没有蝉鸣,甚至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
大巴终于停在北角游客中心前。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而下。
风很大,几乎要把人吹倒。
顾言澈裹紧外套,跟着人群走向那个著名的地球仪雕塑。
很多人围着雕塑拍照,摆姿势,笑。顾言澈绕过他们,走向悬崖边缘。
那里已经有一些人,但不多。风太大了,很多人拍完照就躲回了室内。
顾言澈站在栏杆边,看着下面三百米处的海面。
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溅起白色的泡沫。
海鸟在风中挣扎着飞行,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环顾四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他沿着悬崖边缘走,走过地球仪,走过纪念碑,走到更远的、人更少的地方。
还是没看到。
她可能已经离开了。北角的游客中心有关门时间,她可能坐更早的大巴下山了。
顾言澈停下脚步,看着地平线上那个永不落下的太阳。它现在是一团柔和的橙色,悬浮在海平面上方,把云层烧成火焰般的颜色。
这就是午夜的太阳。
永恒的光。
就像沈听夏对他的爱,持续了十二年,直到她自己选择熄灭。
他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片,但手指停在快门上,最终没有按下去。
有些风景,拍下来就失去了意义。就像有些感情,说出来就变成了负担。
他收起手机,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
在悬崖最边缘的一个岩石平台上,背对着人群,面朝大海。
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深蓝色的防风外套,黑色的裤子。她坐在岩石上,膝盖曲起,手臂环抱着小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沈听夏。
顾言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站在原地,隔着三十米的距离,隔着十二年的时光,隔着北极圈永不停息的风,看着她。
她没有回头。她不知道他来了。她只是看着海,看着太阳,看着这个世界的尽头。
顾言澈没有走过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
看着她终于抵达了她想去的地方——一个没有蝉鸣,没有他,只有风和海和永不落幕的光的地方。
看着她终于,真正地,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