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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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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澈站在那里,看着沈听夏的背影,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很大,吹得他几乎站不稳。
北极圈的风不像北京的风——北京的夏风带着闷热的潮气,这里的风是纯粹的、凛冽的,带着海水的咸味和苔原的荒凉。它穿透他的外套,吹进骨缝里。
沈听夏似乎完全不觉得冷。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块突出的岩石上,面朝北方。
从顾言澈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瘦削的侧脸轮廓,和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想起那些画里她各种各样的姿态:十六岁时躲在走廊阴影里的胆怯,十七岁时站在考场外的孤独,二十七岁时在咖啡馆里强装的平静。
但没有一幅画,画过她像现在这样——完全的、彻底的放松。
是的,放松。
即使隔着三十米的距离,顾言澈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松弛。
肩膀不再紧绷,脊背不再刻意挺直,整个人像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瘫坐在世界的尽头。
她不再等他了。
这个认知像北角的风一样,冰冷而真实地击中他。
顾言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十米外。他没有再靠近,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不忍——不忍打破她此刻的平静。
他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低头开始画。
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随手撩开,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
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她在画什么?海?太阳?还是这悬崖本身?
顾言澈忽然想起高中时的一件事。有一次模拟考,他在教学楼天台上背历史,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角落画画。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沈听夏。
她那时候就在画他吗?画他背书时皱眉的样子,还是画他靠在栏杆上看操场的背影?
他人生近一半的时间里,有一个人在用画笔记录他的存在。
而他,直到她离开,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曾被这样珍视地注视过。
沈听夏画了一会儿,停下来,抬起头看向海平面。
午夜的太阳正处在一天中最低的位置,把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
顾言澈几乎能看到她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她在做什么?在告别吗?向过去十二年的自己告别?向那个爱了他十二年的沈听夏告别?
他想起了画廊里那幅《再见》。画里的他站在安检口,表情困惑而茫然。画里的她没有回头,背影决绝。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种决绝从何而来——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疲惫。一种持续了十二年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累了。
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有多累。
——
一个摄影团的人走过来,打破了顾言澈的注视。
十几个穿着冲锋衣的游客,扛着长枪短炮,兴奋地讨论着光线和构图。
他们看到沈听夏坐在那里,以为是个好素材,开始对着她拍照。
快门声此起彼伏。
沈听夏察觉到了,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镜头,平静地移开,然后——她看到了顾言澈。
时间在那一秒停止了。
顾言澈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变成错愕,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又回归平静。
整个过程只有两三秒,快得像错觉,但他确实看见了。
她看见了他。
隔着十二年的距离,隔着北极圈的风,隔着那三十米的悬崖边缘。
她看见了他。
顾言澈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
沈听夏也没有动。她收起了素描本和铅笔,从岩石上站起来。
风很大,吹得她晃了一下,她稳住身体,然后开始朝顾言澈的方向走来。
一步一步,在荒凉的苔原上,在午夜的阳光下。
顾言澈的心脏开始狂跳。他想过无数次见面时的场景——在画廊,在咖啡馆,在她公寓楼下。
他排练过无数次开场白——“听夏,我看到了”,“听夏,对不起”,“听夏,我……”
但此刻,所有的台词都消失了。
他只能看着她走过来,看着他生命中这十二年的沉默化身,看着他终于意识到却已经失去的一切。
沈听夏在距离他三米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很微妙——足够看清对方的表情,又足够保持安全。足够说话,又足够随时转身离开。
“顾言澈。”她先开口了。
声音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喜悦。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听夏。”顾言澈的声音有些哑。
风在他们之间呼啸而过,卷起苔原上细小的碎石。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沈听夏问。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躲闪,但也没有温度。
“画廊。你的画。那个女人说你可能来了北角。”
沈听夏点点头,好像这个答案在她意料之中。
“那些画……我看到了。”顾言澈说。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反应。
“画得很好。”
“谢谢。”
对话在这里卡住了。像两个陌生人之间礼貌而尴尬的寒暄。
顾言澈看着她。她真的瘦了很多,下巴尖得几乎能戳人。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不知道是时差还是没睡好。她的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干裂,但她没有涂唇膏的习惯——他记得,她总是忘记。
“你……”顾言澈想问她好不好,但这个问题太蠢了。她看起来不好也不坏,只是不同了。
“我很好。”沈听夏像是读到了他的心思,主动回答,“这里很适合我。”
“冷吗?”
“习惯了。”
又是一阵沉默。
摄影团的人拍完照,开始往游客中心走。经过他们身边时,有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但很快被导游催促着离开了。
悬崖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永不停息的风。
“你……”沈听夏终于主动开口,“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是。”
“为什么?”
为什么。
顾言澈想过很多答案。因为愧疚。因为后悔。因为发现自己错过了十二年的真心。因为……
“因为我想见你。”最后他选择了最简单的答案。
沈听夏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现在你见到了。”她说。
“听夏……”顾言澈往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沈听夏没有后退,但她的身体微微绷紧了。
那种放松的姿态消失了,她又变回了顾言澈熟悉的那个沈听夏——警觉的,克制的,随时准备保护自己的沈听夏。
这个发现让顾言澈心里一痛。
“对不起。”他说。这三个字很轻,被风吹散了大半,但沈听夏听见了。
她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讽刺的笑。是一种很淡的、几乎透明的笑容,像北角天空上偶尔飘过的薄云。
“你不用道歉,”她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
“你真的没有,”沈听夏打断他,“顾言澈,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我等了你十二年,是我的选择。你没有要求过,甚至不知道。所以,你不需要为我的选择道歉。”
她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智,就像在分析别人的故事。
而这正是最痛的地方——她已经把那段感情抽离出来了。不再是活在她身体里的血肉,而是变成了可以客观审视的标本。
“可是……”顾言澈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是对的。他没有要求过她的喜欢,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从逻辑上来说,他确实没有错。
但从感情上来说……
“我很抱歉,”他还是坚持说,“为那些你难过的时刻。为那些你等我的时刻。为我……没有看见你。”
沈听夏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海平面。
太阳又稍微升高了一点,天空从粉紫色变成了浅金色。
“看见或不看见,现在都不重要了。”她轻声说,“顾言澈,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是注定看不见彼此的。不是因为他不好,也不是因为我不好,只是因为……频率不同。”
频率不同。
顾言澈想起了蝉。蝉的鸣叫声频率很高,人类能听见,但很多动物听不见。不是蝉不够努力,也不是动物不够专注,只是因为它们的听觉频率不同。
他和沈听夏,是不是也这样?
她在他身边响了十二年,他却从未真正听见。
不是因为她不够响亮,也不是因为他不够用心。只是因为他们活在两个不同的频率里。
“我明白了。”顾言澈说。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实际上,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终于接受了事实的平静。
沈听夏回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惊讶,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接受。
“那你现在……”她问。
“我会回去,”顾言澈说,“明天就走。”
沈听夏点点头:“一路平安。”
“你呢?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知道,”沈听夏诚实地回答,“也许再待一段时间,也许去其他地方。我接了几个北欧出版社的插画项目,可以远程工作。”
“那很好。”
“嗯。”
对话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完结感。
像一部电影放到了最后,所有情节都已经交代清楚,只剩下片尾字幕在缓缓滚动。
“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顾言澈说。
“问吧。”
“如果……如果十二年前,在那个走廊里,我捡起书后看向了你,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沈听夏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风吹起她的头发,有几缕贴在脸颊上,她也没有去拨开。
“不会。”最后她说,“顾言澈,你注定不会看我。就像我注定会看你一样。这是写在我们基因里的东西,改不了。”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如果故事真的不一样,也许我们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你也不会飞八千公里来找我,我也不会画出那十二幅画。有些东西,正是因为错过了,才显得珍贵。”
顾言澈懂了。
他们的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就是因为它的不完美。
如果当年他看见了她,如果他们在一起了,那这个故事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校园恋情,会在柴米油盐中褪色,会在争吵和妥协中磨损。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持续了十二年的、无声的、盛大的暗恋。
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用整个青春爱一个人,然后终于学会爱自己。
“我明白了。”顾言澈又说了一遍,这次是真的明白了。
沈听夏对他微笑,这次的笑容真实了一些,温暖了一些。
“回去吧,”她说,“最后一班下山的大巴快开了。”
顾言澈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七点五十。确实,最后一班大巴在八点。
“你呢?”他问。
“我再待一会儿,”沈听夏说,“我租了车,可以自己开回去。”
顾言澈点点头。他没有说“我等你”或者“一起走”。他知道,他们的路从这里开始,就真正分开了。
“那……再见。”他说。
“再见。”沈听夏说。
顾言澈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在苔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走到地球仪雕塑旁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沈听夏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朝大海。
午夜的太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荒凉的苔原上。
风依然很大,吹得她的外套猎猎作响。
但她站得很稳,像悬崖本身的一部分。
顾言澈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向游客中心。
他没有再回头。
因为他知道,有些告别,一次就够了。
有些距离,保持三十米,刚刚好。
就像他们之间的十二年——足够长,长到可以耗尽一个人的全部青春;又足够短,短到一次转身就能走完。
——
大巴发动时,顾言澈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
北角的地球仪雕塑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转弯处。
车上,游客们疲惫而满足地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讨论着刚才看到的奇景。
顾言澈没有拍照。他闭上眼,脑海里是沈听夏最后那个背影。
孤独的,平静的,自由的。
他终于明白,他飞了八千公里,不是为了挽回什么,也不是为了道歉什么。
只是为了亲眼确认——
确认她真的离开了。
确认她真的,不再等他了。
确认那个爱了他十二年的沈听夏,终于变成了一个不再爱他的、完整的人。
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下行。
窗外,午夜的太阳依然挂在天边,把整片苔原染成温暖的金色。
顾言澈睁开眼睛,拿出手机,打开沈听夏的博客。
他登录了那个他从未使用过的账号,留下了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评论:
「我看见你了。」
发送。
然后他退出账号,卸载了博客应用,关掉了手机。
窗外,特罗姆瑟的灯光在远处亮起,像散落在峡湾边的星星。
而北角的悬崖上,沈听夏可能还在那里,看着永不落下的太阳,看着没有尽头的海。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三十米,变成了八千公里。
从十二年的时间,变成了一生的错过。
而这一切,刚刚好。
刚好到,可以成为一个故事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