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Chapter 18 ...
-
二月六日,清晨七点。
顾言澈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不是闹钟,不是风声,而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集体性的欢呼。他迷迷糊糊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愣住了。
地平线上,一抹金红色的光带正在缓慢上升。
不是极光那种飘渺的光,而是坚实的、有重量的、真实的阳光。
太阳回来了。
在消失了整整七十六天之后。
顾言澈套上外套冲下楼。
街道上已经站满了人,所有人都面朝东方,安静地等待着。
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的白雾,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
那抹光带逐渐变宽,颜色从金红变成橘黄,然后——太阳的边缘出现了。
很小,很微弱,但确实出现了。
人群发出压抑的惊叹声。有人开始鼓掌,先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
有人拥抱,有人流泪。
顾言澈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他两个月没见过的太阳,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里的人会如此激动。
这不是普通的日出。
这是在漫长的黑暗之后,对生命本身的庆祝。
太阳完全升起的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当整个太阳终于浮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特罗姆瑟被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雪地反射着光,峡湾的水面波光粼粼,连人们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光晕。
顾言澈抬起手,让阳光照在掌心。那种温暖,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很美,对吗?”
他回头,看见海伦站在不远处,裹着厚厚的披肩,脸颊冻得通红,但眼睛亮得惊人。
“这是我第十三次看到太阳回归,”她说,“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感动。”
“为什么?”顾言澈问。
“因为在黑暗里待得越久,你越能明白光的珍贵。”海伦走到他身边,“沈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不是因为拥有光明而珍惜,而是因为经历过黑暗而懂得’。”
顾言澈点点头。他懂了。
就像他现在懂得沈听夏的十二年——不是因为那段感情本身有多特别,而是因为它持续了那么久,沉默得那么深,深到当他终于看见时,那种震撼几乎将他击碎。
“沈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三月初,”海伦说,“冰岛的项目结束了。她说她可能会在特罗姆瑟再待一段时间,准备五月的个展。”
顾言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渐渐升高的太阳。
“你想见她吗?”海伦问。
“想。”顾言澈诚实地说,“但我不想打扰她。”
“那如果……她不觉得是打扰呢?”
顾言澈转头看海伦。她的表情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
“沈从冰岛寄来的新作品里,”海伦慢慢说,“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等日出。那个人……很像你。”
顾言澈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说那是她新系列里唯一的人物画,”海伦继续说,“名字叫《等待者》。”
《等待者》。
顾言澈想起沈听夏的十二幅《十二枝夏》系列,里面都有他,但他是主角,她是旁观者。
而现在,她画了他,但他是等待者,她呢?她是作画者,还是被等待的人?
“我能看看那幅画吗?”他问。
海伦摇头:“画还在冰岛,要等沈带回来。但是……”她顿了顿,“我想说的是,顾,沈在变化。她不再害怕面对和你有关系的主题了。这是好事。”
“好事?”
“说明她真正走出来了。”海伦微笑,“当一件事不再让你疼痛时,你才能平静地审视它,甚至以它为素材创作。沈画你,不是因为还爱你,而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把你当作一个纯粹的创作对象了。”
顾言澈明白了。
这应该是解脱。沈听夏终于从那段感情里彻底解放了。
但他心里,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
——
太阳回归后,特罗姆瑟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了。
白天越来越长,虽然还是很短——二月初,只有正午前后四小时有真正的日光,但比起极夜时期的全黑,已经是天壤之别。人们开始更多出门,商店延长营业时间,街道上重新有了生气。
顾言澈也调整了作息。他开始在日光时段出门散步,去图书馆,去超市。挪威语进步神速,已经能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
二月中旬,他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工作邀请。
是特罗姆瑟大学建筑系的一个教授,听说了他的背景,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个极地建筑的研究项目。
“我们需要有实践经验的人,”教授在邮件里说,“特别是对光线设计有理解的人。你在北极圈生活过极夜和极昼,这对我们的研究很有价值。”
顾言澈考虑了几天,答应了。
不是因为他需要工作,而是因为他想留下来——不是作为过客,而是作为贡献者。他想在这个接纳了他的城市,留下一点什么。
项目从三月开始,正好衔接上沈听夏回来的时间。
——
二月二十八日,顾言澈收到了沈听夏的邮件。
这是她离开后第一次直接联系他。邮件很短,很正式:
「顾言澈,我三月三日回特罗姆瑟。海伦说你在大学参与项目,恭喜。我五月初有个展,如果你有兴趣,欢迎来看。沈听夏。」
没有“好久不见”,没有“你还好吗”,就像同事之间的工作通知。
顾言澈盯着这封邮件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恭喜个展。我会去看。需要帮忙可以告诉我。」
发送后,他关掉电脑,走到窗前。
外面是特罗姆瑟的黄昏——下午四点,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但比起极夜时期,这已经是奢侈的光明。
夕阳把雪山顶染成粉红色,峡湾的水面泛着粼粼的金光。
三天后,沈听夏就回来了。
他们会见面吗?会说什么?会像上次在北角那样,保持三十米的距离,说三句话就告别吗?
顾言澈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见她,也准备好接受任何结果。
——
三月三日,多云。
顾言澈一整天都在大学里开会,讨论项目细节。下午四点会议结束,他走出教学楼时,天空飘起了小雪。
他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回家,路过沈听夏的公寓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窗户亮着灯。
她回来了。
顾言澈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停留。他继续往前走,走到自己的公寓楼下,开门,上楼,进屋。
一切如常。
直到晚上八点,门铃响了。
顾言澈愣了几秒——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从来没有人按过他的门铃。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出去。
沈听夏站在门外。
穿着米白色的毛衣,深蓝色牛仔裤,短发长了一些,刚到肩膀。她手里拿着一个纸袋,表情平静。
顾言澈打开门。
“嗨。”沈听夏说。
“嗨。”顾言澈侧身,“进来吗?”
“不了,我马上走。”沈听夏把纸袋递给他,“从冰岛带的。鱼干,配面包很好吃。”
顾言澈接过:“谢谢。”
“不用谢。”沈听夏看着他,“你看起来……很好。”
“你也是。”
对话在这里停住。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
顾言澈按亮开关,暖黄的光重新洒下来。
“我听海伦说了,”沈听夏说,“你在大学工作。”
“嗯,一个研究项目。”
“关于什么?”
“极地建筑的光线设计。”
沈听夏点点头:“很适合你。”
“你的个展呢?”顾言澈问,“准备得怎么样?”
“还在整理作品。冰岛画了很多,要挑选。”沈听夏顿了顿,“你有空的话……可以来看看。作为专业人士,给点意见。”
这个邀请很突然,顾言澈愣了一下:“我?我不懂艺术。”
“但你看过很多建筑,对空间和光线有理解。”沈听夏说,“而且……你了解我的过去作品。也许能看出变化。”
她说得很坦然,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顾言澈明白了。她是真的走出来了——可以平静地谈论那些关于他的画,可以邀请他去看她的新作品,可以像对待任何一个专业人士一样对待他。
“好,”他说,“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在画廊。”
“好。”
“那我走了。”沈听夏说,“明天见。”
“明天见。”
沈听夏转身下楼,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
顾言澈站在门口,直到脚步声消失,才关上门。
他走回客厅,打开纸袋。
里面是两包真空包装的鱼干,还有一盒冰岛的甘草糖。
最下面,有一张卡片:
「给顾言澈:感谢你在特罗姆瑟度过冬天。希望鱼干合你口味。沈听夏。」
卡片背面,用铅笔画了一幅小小的速写——一个人站在窗前看日出,背影。
是《等待者》吗?
顾言澈不知道。
他把卡片钉在墙上,和之前的明信片放在一起。
三张纸,记录了他们从夏天到冬天的全部联系:
「顾言澈,极夜很长,照顾好自己。」
「希望你在特罗姆瑟安好。」
「感谢你在特罗姆瑟度过冬天。」
每一句都是关心,但每一句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顾言澈看着这三张纸,突然笑了。
这就是现在的沈听夏。
温暖,但独立。友善,但界限清晰。
她已经不是那个默默爱了他十二年的女孩了。
她是一个完整的、成熟的女人。
而他要学会的,就是接受这个全新的她。
——
第二天下午,顾言澈准时来到画廊。
海伦不在,只有沈听夏一个人在布展。画廊的展厅里摆满了未拆封的画框,地上散落着工具和包装材料。
沈听夏正站在梯子上调整灯光,听到开门声,低头看到他。
“准时。”她说。
“守时是美德。”顾言澈说。
沈听夏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她今天穿了工装裤和简单的T恤,头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很干练。
“这些都是冰岛的作品,”她指着那些画框,“我还没决定最终展哪些,想听听你的意见。”
“为什么是我?”
沈听夏看着他:“因为你是我过去的观众,但不是艺术圈的。你的看法会更……纯粹。”
顾言澈点点头。
他们开始一幅一幅地看。沈听夏拆开包装,把画靠在墙上,顾言澈后退几步,安静地观看。
和《十二枝夏》系列完全不同。
这些画里有火山的岩浆,有冰川的裂隙,有黑沙滩的浪花,有极光下的荒原。
色彩大胆,笔触有力,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没有细腻的情感,没有含蓄的暗示,只有直接的、几乎野蛮的表达。
“这幅叫《新生》。”沈听夏指着一幅画——黑色的背景上,一道金色的裂缝,像黑暗被光劈开。
“这幅呢?”顾言澈看向另一幅。
“《燃烧之后》。火山喷发后的土壤,看似死寂,但其实最肥沃。”
他们看了二十几幅,每一幅都有名字,都有故事。
顾言澈能感觉到,沈听夏在冰岛的三个月,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最后,沈听夏拿出了那幅《等待者》。
和顾言澈想象的不同,画面上的人不是他——或者说,不完全是。
那是一个模糊的、性别不明的背影,站在窗前,窗外是正在升起的太阳。画面的焦点不是人,而是那个人手中握着的东西——
一块黑色的石头。
火山石。
顾言澈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沈听夏送他的那块石头,他随身带着。
“这是……”他看向沈听夏。
“我在冰岛的一个清晨画的,”沈听夏平静地说,“那天我看到太阳升起,突然想到特罗姆瑟,想到极夜,想到……所有在黑暗中等待的人。”
“这个人是谁?”
“可以是任何人。”沈听夏说,“可以是极地的居民,可以是远方的旅人,可以是……过去的我。”
顾言澈明白了。
这幅画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沈听夏自己——关于她如何从等待者变成前行者。
“你喜欢吗?”沈听夏问。
顾言澈点头:“很有力量。”
“那我会把它放在展览的中心。”沈听夏说。
看完整批作品,沈听夏煮了咖啡。
两人坐在画廊后间的小桌子旁,像同事一样讨论布展方案。
“这里的灯光要更集中,”顾言澈指着平面图,“突出《等待者》。”
“我也这么想。”沈听夏记下来。
“这面墙可以放《新生》系列,形成从黑暗到光明的过渡。”
“对。”
讨论持续了一个小时。沈听夏很认真地听取顾言澈的意见,但最终决定都是她自己做。
顾言澈尊重这一点——这是她的展览,她的作品,她的选择。
结束时,天已经黑了。沈听夏送他到门口。
“谢谢你,”她说,“你的意见很有帮助。”
“不客气。”顾言澈说,“需要帮忙布展的话,我周末有空。”
沈听夏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
顾言澈走出画廊,回头看了一眼。
沈听夏还站在门口,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看到他回头,她挥了挥手。
顾言澈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街道上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抬头看天——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星星。
春天来了。
太阳每天都会多停留一会儿。
而他和沈听夏,好像找到了一种新的相处方式。
不是恋人,不是陌生人,不是朋友。
是……同行者。
在各自的道路上,偶尔交汇,互相照亮一段路,然后继续前行。
顾言澈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他们还能看见彼此。
至少,他们还能说“明天见”。
这已经比十二年的沉默,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