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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9 ...

  •   三月中旬,特罗姆瑟的白天已经延长到八个小时。

      雪开始融化,街道上出现一滩一滩的积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屋檐下挂着冰凌,滴滴答答地化水,像是时间融化的声音。

      顾言澈的工作项目进入调研阶段,他需要频繁往返于大学和城市边缘的几个极地建筑样本点。

      沈听夏的个展筹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两人都忙,但每周三下午会固定见面——那是画廊的闭馆日,沈听夏一个人布展,顾言澈去帮忙。

      第一次帮忙那天,顾言澈提前十分钟到。

      沈听夏看到他,愣了一下:“你来早了。”

      “习惯了准时。”顾言澈说。

      “进来吧。”她侧身让他进门。

      画廊里已经大变样。《等待者》挂在了最中心的位置,周围是《新生》系列。

      灯光调试过,每一幅画都在最合适的光线下。

      “你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顾言澈说。

      “还差一些细节。”沈听夏指着几处空着的墙面,“这几幅还没决定顺序。”

      他们开始工作。顾言澈负责挂画,沈听夏指挥位置。

      过程中几乎不说话,只有简单的指令:“左一点。”“高了。”“可以。”

      像配合多年的搭档。

      挂完最后一幅画,两人退到展厅中央,整体审视。

      光影交错,色彩流转,从黑暗到光明,从等待到新生,整个展览像一个完整的故事。

      “你觉得怎么样?”沈听夏问。

      “很好。”顾言澈真诚地说,“比我预期的更好。”

      沈听夏转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笑意:“你预期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顾言澈说,“但肯定不是这样……有力量的作品。”

      “在冰岛,我明白了件事,”沈听夏轻声说,“火山爆发时,会摧毁一切。但火山灰落定后,会形成最肥沃的土壤。毁灭和新生,是一体两面。”

      顾言澈想起她的画《燃烧之后》。黑色的土壤,隐约可见的新芽。

      “你现在画的是新生。”他说。

      “是的。”沈听夏顿了顿,“所以我不再画《十二枝夏》系列了。那个系列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帮我告别过去。”

      “我明白。”

      沈听夏看着他:“你真的明白吗,顾言澈?”

      她的眼神很认真,像在确认什么。

      “我明白,”顾言澈也认真地看着她,“《回响》是你的过去。《新生》是你的现在。而我……是过去的一部分,但不是现在的一部分。”

      沈听夏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她只是移开目光,看向《等待者》。

      “那个人手里握着石头,”她说,“石头是我在冰岛捡的。但握石头的手……是你的手。”

      顾言澈心脏一跳。

      “我画的时候,想起你站在特罗姆瑟的黑暗里,”沈听夏继续说,“想起你说‘我在学习等待’。顾言澈,你学会了,对吗?”

      “我在学。”

      “那就好。”沈听夏转身走向后间,“咖啡?”

      “好。”

      ——

      接下来的周三,他们继续这样的工作。挂画,调灯,讨论布局。

      工作之外,也会闲聊几句,但都保持在安全的范围——天气,工作,特罗姆瑟的变化。

      偶尔,沈听夏会问起顾言澈的研究项目。

      “极地建筑最挑战的是什么?”有天她问。

      “平衡,”顾言澈说,“平衡保温与采光,平衡功能与美感,平衡人的需求与环境的限制。”

      “听起来像人生。”沈听夏说。

      顾言澈笑了:“也许吧。”

      “你找到那个平衡点了吗?”

      “还在找。”

      沈听夏点点头,没有再问。

      顾言澈也没有问她找到平衡点没有——从她的画里,他已经看到了答案。她找到了,在冰岛的火山与冰川之间,在毁灭与新生的辩证里。

      三月最后一个周三,工作结束后,沈听夏没有立刻说再见。

      “天气变暖了,”她说,“峡湾的冰开始融化,可以看到浮冰。你想去看看吗?”

      顾言澈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他们沿着海岸线散步。下午四点,阳光斜照,把峡湾的水面染成金色。确实有浮冰,大大小小,像散落的钻石,在深蓝色的水面上缓慢移动。

      “我第一次看到浮冰时,很震撼,”沈听夏说,“冰从冰川上脱落,漂进海里,慢慢融化。一个存在了千年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

      “但它融化成水,又会变成雨,变成雪,回到冰川。”顾言澈说。

      “是的,循环。”沈听夏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一座冰山,“顾言澈,你觉得人和人之间,也有循环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顾言澈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也许有。但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螺旋上升。每一次循环,都站在更高的地方。”

      沈听夏转头看他,眼神里有欣赏:“说得很好。”

      “那你觉得呢?”顾言澈反问。

      “我觉得……”沈听夏看向浮冰,“有些东西融化了就是融化了,回不去了。但融化之后的水,可以滋养新的生命。不是循环,是转化。”

      顾言澈懂了。

      她是在说他们的关系。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转化成新的形态。

      “我们现在这样,”沈听夏继续说,“一起工作,偶尔散步,讨论艺术和建筑——这算是一种转化吗?”

      “我觉得算。”顾言澈说。

      “那你能接受吗?接受我们永远只能这样?”

      这个问题太直接,顾言澈沉默了很久。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最后他说,“我可以接受。”

      “那你自己呢?”沈听夏追问,“你想要什么?”

      顾言澈看着她。阳光照在她脸上,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可以看见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我想要你幸福,”他诚实地说,“至于这个幸福里有没有我……不那么重要。”

      沈听夏眨了眨眼,移开目光:“你变了,顾言澈。”

      “是的。”

      “变得更好了。”

      “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浮冰在身后越来越远,太阳渐渐西沉。

      天空变成了粉紫色,雪山尖染上金色。

      “四月初,我要去奥斯陆几天,”沈听夏说,“和策展人讨论展览细节。”

      “去多久?”

      “一周。”

      “一路平安。”

      “谢谢。”沈听夏顿了顿,“我不在的时候,画廊需要有人每天来开灯关灯,检查温湿度。海伦要出差,你……能帮忙吗?”

      “当然。”顾言澈说。

      “钥匙明天给你。”

      “好。”

      走到沈听夏公寓楼下时,她停下脚步。

      “就到这里吧,”她说,“明天见。”

      “明天见。”

      顾言澈看着她走进楼道,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

      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正在转化。

      不是回到过去。

      是成为新的可能。

      ——

      四月初,沈听夏去了奥斯陆。

      顾言澈每天下午去画廊,开灯,检查温湿度计,在登记本上签字。有时候会多待一会儿,站在《等待者》前,看着画里的那个人。

      画得很模糊,但他现在能看出更多细节——握石头的姿势,肩膀的线条,窗外的光线变化。

      沈听夏观察得很仔细,把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都捕捉到了。

      第四天,他在登记本下面发现了一张便签纸。

      是沈听夏的字迹,应该是走之前留下的:

      「如果无聊,可以看看后间的书架。有一些我喜欢的艺术书籍。」

      顾言澈走到后间,书架上确实有很多书。他随手抽了一本,是关于冰岛当代艺术的。

      翻开,里面有很多折角,空白处有沈听夏的笔记:

      「这里的色彩处理值得学习。」

      「构图太满了,可以更呼吸。」

      「喜欢这个系列的名字:《冰与火的对话》。」

      顾言澈一页一页翻看。通过这些笔记,他看到了一个更立体的沈听夏——不仅仅是画家,还是思考者,学习者,永远在进步的艺术家。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不是画,是照片。高中走廊,阳光,散落的书。

      照片很旧了,边缘泛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一切的开始。」

      是沈听夏偷拍的。

      十六岁的他,弯着腰捡书的瞬间。

      顾言澈拿着照片,很久没有动。

      原来她真的保留了这么多东西。画的,写的,拍的。十二年的证据,装满了整个青春。

      他把照片小心地放回书里,把书放回书架。

      然后他走到展厅,站在《等待者》前。

      画里的人依然背对着,依然在等待。

      但顾言澈现在觉得,那个人等待的也许不是太阳。

      而是与自己和解的那一刻。

      ——

      沈听夏回特罗姆瑟那天,顾言澈去机场接她——不是她要求的,是海伦打电话让他去的。

      “她行李多,一个人不方便,”海伦在电话里说,“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去。”

      顾言澈去了。

      航班晚点半小时,他站在抵达大厅等着。

      玻璃窗外,特罗姆瑟四月的下午,阳光已经很强烈了。

      沈听夏出来时,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背着一个画筒。看到顾言澈,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海伦让你来的?”她问。

      “嗯。”顾言澈接过行李箱,“但也我自己想来。”

      沈听夏没有拒绝他的帮助。他们走向停车场,一路上聊奥斯陆的见闻。

      “策展人对《等待者》很感兴趣,”沈听夏说,“想把它送到柏林的艺博会。”

      “恭喜。”

      “还没确定,但可能性很大。”沈听夏顿了顿,“如果是真的,我可能要去柏林待一段时间。”

      顾言澈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保持平静:“什么时候?”

      “夏天吧,如果成行的话。”

      “那很好。柏林的艺术环境更适合发展。”

      沈听夏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不意外。”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一直留在特罗姆瑟,”顾言澈说,“这里太小了,装不下你的才华。”

      “那你呢?”沈听夏问,“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顾言澈想了想:“项目到六月结束。之后……还没决定。”

      “你会回北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顾言澈诚实地说,“北京有我的过去,但特罗姆瑟教会了我现在。”

      沈听夏没有再问。

      车开到她的公寓楼下,顾言澈帮她把行李搬上楼。房间很整洁,但冷清,像很久没人住过。

      “谢谢,”沈听夏说,“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你刚回来,需要休息。”

      沈听夏也没有坚持。她送他到门口,突然说:“明天是展览最后一天布展,下午两点,你能来吗?”

      “能。”

      “那……明天见。”

      “明天见。”

      顾言澈下楼,开车回家。路上,他一直在想沈听夏说要去柏林的事。

      他知道这是必然的。沈听夏的才华需要更大的舞台,特罗姆瑟只是她旅程中的一站。

      就像他,也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章节。

      一个写了十二年,但终于翻过去的章节。

      ——

      第二天下午,顾言澈准时到画廊。

      沈听夏已经到了,正在调整最后一幅画的位置。看到他,她招手:“来,帮我看看这个角度。”

      顾言澈走过去,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又退后几步,从不同角度观察。

      “往□□斜五度,”他说,“光线会更好。”

      沈听夏调整,果然,画上的色彩在斜射的光线下更加生动。

      “你眼睛很毒。”她说。

      “建筑师的职业病。”

      布展全部结束后,两人站在展厅中央。所有作品都已经就位,灯光调试完美,整个展览像一个完整的世界——从黑暗到光明,从等待到前行,从毁灭到新生。

      “明天就要开幕了,”沈听夏说,“紧张吗?”

      “为你紧张?”顾言澈问。

      “嗯。”

      “不紧张,”顾言澈说,“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沈听夏笑了,那是一个轻松而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顾言澈,”她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

      “不客气。”

      他们离开画廊时,天已经快黑了。四月的特罗姆瑟,黄昏来得比冬天晚,但比夏天早。

      天空是温柔的蓝紫色,最后一缕阳光挂在山尖。

      “陪我走走?”沈听夏问。

      “好。”

      他们沿着海港走,像上次看浮冰那样。但这次没有浮冰了——冰已经全化了,水面开阔,反射着天空的颜色。

      “顾言澈,”沈听夏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是过去的关系,也不是现在这种工作关系,而是……更亲近的关系,你觉得可能吗?”

      顾言澈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沈听夏也停下来,看着他,眼神平静但认真。

      “你是在问我的想法?”顾言澈问。

      “嗯。”

      “我的想法是,”顾言澈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尝试。但前提是,你不必因为过去十二年而觉得应该给我机会。你应该只考虑现在,只考虑你自己想要什么。”

      沈听夏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点头。

      “我明白了。”

      她继续往前走,顾言澈跟上。

      他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只是安静地散步,看天色越来越暗,看第一颗星星亮起来。

      走到沈听夏公寓楼下时,她转身面对他。

      “顾言澈,”她说,“我还没有答案。但我想告诉你——我不恨你了。不恨你过去看不见我,不恨你让我等了十二年。那些都过去了。”

      顾言澈的喉咙发紧:“谢谢。”

      “但我需要时间,”沈听夏继续说,“需要时间确认,我对你的感觉,是真实的现在,还是过去的残留。你能给我时间吗?”

      “能。”顾言澈毫不犹豫,“多久都可以。”

      “那……我们慢慢来?”

      “好,慢慢来。”

      沈听夏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期待,也有小心翼翼的希望。

      “明天开幕,你会来吗?”她问。

      “会。”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沈听夏上楼了。顾言澈站在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来,然后转身离开。

      夜晚的风还很冷,但他的心里是暖的。

      因为沈听夏说:慢慢来。

      因为她说:我不恨你了。

      因为她说:我们还有可能。

      虽然只是可能,虽然还需要时间。

      但至少,门没有完全关上。

      至少,他们还能一起走一段路,看看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顾言澈抬起头,看着特罗姆瑟四月的星空。

      春天真的来了。

      连最深的冰也开始融化。

      而他们的故事,也许还没有写完。

      也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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