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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台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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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学校免去校内竞赛学生的文化课,包括许一宴在内的十二名学生乘专车前往省上参加竞赛。
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星期,曲葵座位兜兜转转又重新换到窗边。
天还没完全亮,室内外温差使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雾气,曲葵把白雾抹去,贴着玻璃看了一眼,雨蒙蒙的惨淡世界,根本看不到许一宴乘坐的那辆大巴车。
由于下雨,第二节体育课被替换成物理随堂测试,铃声在哀鸿遍野中响起。
测试不严格,王范在讲台后看手机,下面有很多学生交头接传递小抄。
曲葵右手拿笔,左手放课桌下,拿着手机搜索赛制——竞赛分为一试二试,面向全国各地,今年参赛人数约1300名,成绩优异的400名选手有资格参加CMO,在CMO中表现出色者可以进入国家集训队,然后再从中选拔成绩顶尖的六名选手组成中国国家代表队参加IMO,前途无量,万众瞩目。
单是看着选拔流程,曲葵都望而生畏。
那个时候,她没有接触许一宴,对这些漠不关心,因此也没有许一宴比赛的相关记忆。
她对许一宴一无所知。
徐梅在一旁轻轻咳嗽,曲葵余光看见王范从讲台上下来,放在试卷上的手一挥,笔掉在地上,她顺势弯腰假装捡笔,然后将手机翻转塞进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曲葵一向很会耍小聪明。
老王扑了个空,摸着脑袋转一圈回到讲台上,指背敲着讲桌:“我劝你们用心点,连一个随堂测试都不认真对待,怎么面对明年六月的高考。”
曲葵给徐梅写了一张感谢的小纸条。
大课间,一大群男女生聚在后两排押注。
“选择你心目中能成功加入国家集训队的扬明高中选手,五块起压,买定离手!”
曲葵趴在课桌上,给许一宴发了一条加油。
有个男生问曲葵:“曲葵,你觉得谁能进国家队啊?”
“许一宴吧。”曲葵想也不想地说。
“哦哦哦——”男生们又开始起哄了,他们比女生还不愿放弃一丝能嗅到八卦的机会。
最后统计,果然压许一宴的人数最多。
午休时间,许一宴回复谢谢。
曲葵被同样的噩梦惊醒,感觉脖子右侧有些酸痛,伸手揉了揉:【你那边有没有下雨?】
许一宴:【下了。】
他发来一张照片,雨水模糊的酒店落地窗,阴沉的天空,前方玻璃大厦闪烁着白色灯光。许一宴举着手机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清瘦且高挑,穿着黑色毛衣 。
许一宴:【比扬明的雨大多了。】
曲葵翻出压箱底的毛衣套上,一股樟脑丸气味,有种家的温暖,让她感到心安。
曲葵:【注意好安全。】
许一宴:【嗯,我后天就回来。】
第二天,曲葵手机连续收到台风预警的短信。
天空变得更暗了,下午三点已经如同黑夜,教室里开着电灯才能看清。
课上语文老师让默写《离骚》,时间才过去十分钟,她被人叫出教室,随后王范拿着笔记本进来,摆摆手说:“都别写了,我们开个班会。”
学校因为台风放假,但作业一点没变少,这并没有影响学生苦中作乐,隔着两堵墙都能听到别班传来的欢呼声。
教室里不能放私人东西,王范让把所有个人物品都带回家,曲葵把课本整理放在桌子上,高高一摞。
方成旭走过来,站曲葵座位旁说:“曲葵,你打算怎么回去?”
他的眼神闪烁,带着期许。曲葵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这种表情,内心一目了然,脸上仍然挂着笑,婉拒:“不用了,我让我爸爸来接我。”
方成旭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有点难受,低下头:“我……”
曲葵扫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给曲林打电话。
曲林那边传来大嗓门同事给家里打电话的声音,很吵:“我也刚下班,是要我来接你吗?”
“嗯,书要全部带回家。”
“你在教室等我,我到学校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曲葵对方成旭说:“你去收拾自己东西吧,不用管我。”
方成旭说他自己不急,执意要帮她抱书下楼,曲葵有些头疼,她拒绝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听到对方的学生投来看戏的眼神,当着这么多人面拒绝又不太好。
有些话还是得私下说,曲葵:“好吧。”
等了十分钟,曲林的电话打过来。
“许一宴不在,家近的同学有没有愿意帮他把东西带回去?”说话的是许一宴同桌,一个热爱运动,皮肤黑黑的男生,他们班的体育课代表周飞。
曲葵走到教室门口,正想说她起带回去,也只是多爬一趟教学楼。
“同学,帮个忙。”有个人叫住曲葵。
她对声音向来敏感,听着有点耳熟,转过头,一个高个子的陌生男生站在她身后,鹅黄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得很高,左胸口上印着一只唐老鸭,双手插衣服兜里,校牌的蓝色挂绳从里面露出来半截,左右晃动。
虽然曲葵从未见过这人,但还是凭借声音认出是那天叫许一宴打篮球的男生。
曲葵:“你……找许一宴?”
“不完全是。”男生似乎认识她,略微惊讶过后,笑得很阳光灿烂,“你好……那个,我想问下许一宴座位在哪?我来帮他搬东西。”
曲葵点了下头,觉得他打量自己的目光有点暧昧,于是移开视线,朝某个座位指了一下,“靠窗第二排,他的座位在右边。”
“谢谢,我会跟许一宴说的。”男生朝她摆了摆手,大步流星走进教室,简直有社交牛逼症。
这是要和许一宴说什么?
“……曲葵,要走了吗?”一旁,方成旭抱着书问。
“走吧。”曲葵说。
教室在五楼,抱着书下来要花费不少力气。
空气昏暗寒冷,大厅拥挤,站着不少等家长来接的学生,来来往往,把淡黄色瓷砖踩出无数黑色脚印。
考虑到两人打伞出教学楼很麻烦,反正从大厅到学校前门很近。曲葵一扬下巴,示意方成旭把书放在墙壁下方的一块干净空地上。
方成旭想说和她一起等,看曲葵态度坚决,只好把书放下。
曲葵也将书放在那摞书上,甩了甩发酸的手臂,然后给曲林打电话让他进来一趟。结束之后看见方成旭没走,她眉一挑,问:“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吗?”
方成旭一愣,正要开口否认,一看曲葵正端详着他,明明在笑,明亮瞳孔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方成旭感觉曲葵变了。
不像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冷漠和敏锐。
这种感想只有一瞬间,短得像个错觉。
方成旭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和许一宴真的在一起了吗?”
“没有,”曲葵在人群中看见曲林身影,平和地说,“但我和你也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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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明市三防指挥部】第11号强台风“向日葵”将对我市造成严重影响,经研究定于10月17日 12时起在全市范围内分批启动“停课、停工、停运、停航、停园、停业”措施,请听从指挥、做好防护,及时避险、确保安全。咨询电话: 123XX。”
“接下来插播一条扬明市政府发布的台风一级预警:“向日葵” 夜间到凌晨将以超强台风级登陆扬明及多个沿海地区,6日-8日全省将出现强风雨,需做好防范。”
“告诉大家一些台风过境时的实用防护措施……”
车载电台的每个频道都在播放台风消息,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又增添了一种恐慌感。黑云中时不时一道闪电疾驰而下,行人步伐匆匆。
为度过台风天,他们打算去超市囤点吃的。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中途路上还堵了一会儿车。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坐久曲葵开始头晕,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呼吸新鲜空气,被呼啸的风声呼了一脸,头发也吹乱了。
曲林打破压抑的寂静:“刚才站你旁边的小男孩是你的追求者吧,看着失魂落魄的,表白被你拒绝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曲葵爸妈在恋爱方面对她的要求是两个极端,林语邱不允许她和男生来往,曲林却从不管她和谁相处。
除去这一点,两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怎么管她。
曲葵语气平平,仿佛说着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追求,被我拒绝了。”
“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当年追求她的人也特别多。”
“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天就这样被曲葵聊死了,曲林欲言又止。曲葵不想说话,解下发绳,捋顺,把微微潮湿挡住视线的一缕头发别至脑后。
她给林语邱打电话,想确认妈妈安全,对方一直处于通话中。
离林语邱不告而别还有几个月,是有事才不接电话?
眩晕。
曲葵揉了揉眉心,靠在冷冰冰的皮质座椅上。
超市拥挤,买家疯狂抢东西,有些零食货架被搬空了,曲葵没有消费欲望,只买了一些速冻食物,倒是曲林买了些被挑剩的蔬菜,叶子都蔫了。
从超市里出来已是两小时后。
安全到家,曲葵敲响林语邱的房门,门没锁,曲葵打开,房间里没有她妈妈的身影。
曲葵去楼下琴房看了一眼,也没有。
记忆和林语邱离开的那一天重合了。
回想那天,一开始,曲葵只是以为林语邱去打麻将。林语邱经常因为打麻将夜不归宿,曲葵不理解这种搓得惊天动地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玩。等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已经追悔莫及。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恐慌感从脚尖过电般涌向大脑,曲葵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负面情绪不影响她的思维。隔壁厨房传来曲林声音:“你妈妈这几天住在朋友那,台风结束后才回来。”
难以平复的焦虑令她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良久,曲葵才挺直背部,问:“她有没有说是哪个朋友?”
她记得林语的朋友都在其他城市。
“她没有说。”曲林在厨房切菜,砧板哒哒哒地响。
他颇为无奈地说,“你妈妈一向不喜欢我干涉她的生活。”
曲葵和曲林仅一墙之隔,却仿佛隔了一个时空。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看不出异样,才走过去:“爸爸,我来弄吧。”
曲葵不太喜欢吃曲林炒的菜,味太淡。她原本不会煮饭,后来为了照顾曲林,把自己的厨艺拉到了几乎可以开店的水平。
只有两人的晚饭没必要太丰盛,曲葵弄了番茄牛腩烩饭。
曲林吃了口,感到诧异:“味道不错啊,你什么时候会煮饭了?”
“网上学的。”曲葵用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洗完澡,她用胶带把房间窗户拉了个“米”字,以免暴风压力把玻璃震碎,又检查各处窗户有没有关严。
之后,曲葵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曲林开着电视,晚间新闻在报道台风。
“预计将以10-15公里的时速,台风眼中心附近最大风力可能高达17级……”
王范在班群里发了好几遍台风安全注意事项,警告他们不要在台风天出门。另一个群则是在讨论各种灾难电影,还提到了玛雅人预言的2012年世界末日,这是近期在学生之间比较热门的话题,才过一会儿消息直奔99+。
要是有世界末日就好了,可惜,只有属于个人的末日才会降临。
晚上八点,乌云压顶,暴雨如注。
距“向日葵”登陆还有五个小时,许一宴发来一条语音,隐约夹杂雨声:“我要等台风结束才能回来。”
他的语气,消沉压郁,仿佛暴风雨来临时沉浮在海面上的孤舟。
下一秒就要被淹没。
曲葵察觉出许一宴情绪不对,她没有许一宴电话,只能打语音过去,没有人接。
直到睡觉,许一宴也没有回复。
这天晚上曲葵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片玻璃海,可小帆船上再也没有许一宴,曲葵找啊找,找啊找,直到眼泪都流出来了。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
曲葵惊醒,呜呜风声正拍打窗户,枕头上有星星点点泪痕。
她卷着被子缩成一团,寒意依旧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毛孔。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也许是太孤独了,黑夜总是能放大人的情绪感官,特别是独处的时候。回忆形成一只只吵闹的蜜蜂,围着她打转。
想起辍学的第一年,为了赚快钱,她在招聘平台上看中高时薪的平面模特,试用期间的拍摄条件还很正常。她初入社会,经验少得可怜,没有看出合同中潜在的不合理条款。
她必须接受不合理的拍摄条件,比如在-10°的气温下穿着单薄衣服拍摄;越来越短的裙子和暴露上衣。如果提出辞职,就会被威胁赔偿合同违约金。
和曲葵共事的还有一个女孩,年纪比曲葵还小一岁,高中还没毕业就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了。曲葵常常听见她躲在卫生间里哭泣。
可惜曲葵不像她的外貌那样看上去不谙世事,意识到被骗后,她开始收集证据,一个月后向法院控告了这家公司。
法院判定公司老板有故意危害他人安全,曲葵和女孩分别得到了一笔赔偿费,曲葵没有感到高兴。
分别时女孩流着泪紧紧拥抱了她:“你要像现在这样,勇敢活下去。”
不知道这份勇敢还能维持多久。
曲葵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包未拆封的烟。
她抽出一根,点燃,只是拿在手中,看着黑暗中那点猩红的火光,心中万千愁绪,和黑夜一同沉寂下去。
半晌后,曲葵将整包烟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