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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刺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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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葵接近天亮时分才听着风声睡下,醒来时已经正午十二点。
台风在她失眠时到来,室内已经暗得分不清白昼夜晚。
曲葵按下开关,电灯没有亮,看来是停电了。玻璃窗被狂风拍打得震动摇晃,连带着紧靠窗户的实木桌也在轻微震动,看着像要连同水泥墙一起被拔起。
她在犹如厉鬼嘶吼的呜呜风声中,用手机电筒照路走进卫生间,一拧水龙头,管道里发出尖锐的空气压缩的尖叫。
水也停了。
“台风把供电设备吹倒了,现在全城都没电。”曲林在客厅和朋友打电话,忧心忡忡的声音,他听见曲葵下楼脚步声,转头对她说,“厨房里有吃的,应该还没凉。”
曲葵喝了口凉水,打着哈欠去厨房。锅里躺着十来个速冻水饺,面皮还没发胀,应该刚煮好不久,还冒着热气,她盛在碗里,放了点油盐辣椒,就着黑吃。
也许是台风天结束前吃的最后一顿热食了。
“水电停多久了?”曲葵问。
“十分钟左右。”曲林看了眼手表。
曲葵不再说话,低头吃水饺。
除了风声,最活跃的应该是群消息,一条条往上滚。十多个高三生除了聊天打游戏,他们想不到该做什么,反正不会是写作业。
【对不起。】
一条消息弹出来。
许一宴到现在才回复她。
曲葵嚼着水饺,左手打字:【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许一宴:【我可以给你打语音吗。】
曲葵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好。】
“昨天,我没有听见语音。”许一宴的声音一如既往好听,可曲葵好像听出些被他极力掩盖起来的失落,或是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就像原本透明干净的玻璃被蒙上了层怎样都擦不掉的灰尘,令人感到不太舒服。
曲葵疑窦顿生,“嗯”了一声,她还没来得及顺着这情绪去抓住些什么冒出来的苗头,便听许一宴问:“你生气了吗?”
这会他声音已恢复如初了。
曲葵知道他在说昨天没有接她语音的事,轻声否认道:“怎么会。”后来她试着去回想当时察觉到许一宴某种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发现再也摸不到了。
而现在,许一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声音轻快起来:“昨晚我隔壁的房间落地窗被台风吹倒了,住那的女生当时离窗户很近,被玻璃划伤了脚,流了很多血。”
曲葵:“你帮助了她?”
“不算帮助。”许一宴说,“我只是帮她开了门。当时,风太大了。”
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好像在怕曲葵听到后会介意,但曲葵只是无声吸了一口气,觉得他不知道什么才是让她担心的主要问题:“那你呢?你怎么样?”
“我?”许一宴顿了下,否认道,“我没事。”
“那就好。”曲葵见他不想讲,只好说,“你要平安回来。”
许一宴沉默很久,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嘶哑:“你……在担心我吗?”
“是,我在担心你。”曲葵没有否认。
**
许一宴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曲葵。
昨晚二试的前一小时,许一宴看到考场附近有家手工蛋糕店。他很早发现曲葵喜欢甜食,于是想要去给她买个蛋糕。
简单交谈,许一宴得知蛋糕店老板是学美术的,她做的都是刮刀花蛋糕,像印象派油画一样好看。许一宴猜测曲葵会喜欢这种风格,不过他从来没有给哪个女孩送过礼物,挑选时犯了难。
“送女朋友吗?”老板看出他的纠结,笑着提议,“或许粉色会更好?”
听到那三个字,许一宴的耳廓便泛起淡淡红意,正想否认不是女朋友,见老板满脸笑意,只好尴尬地抿嘴唇。
他觉得粉色不衬曲葵的性格。
le Serein。
他的脑海里忽然滚出这个词。
日落,倾辉引暮色之时,天空下起了小雨。
“就这个吧。”许一宴选了一款名叫“向日葵”的蛋糕。蛋糕的底色用好几种奶油颜色画成黄昏,还有油画质地的云朵,边缘围绕着一圈花瓣,蛋糕三分一处有几朵盛开的向日葵。
色调很像莫奈的《印象·日出》,那张他曾经在博物馆电子屏幕中看到过的图片。
“尺寸要多大。”老板问。
“六寸就可以。”
许一宴付钱,把收据单折起来装好:“我考完试过来拿。”
“可以。”老板说,“你是过来参加数学联赛吗?”
许一宴点头。
老板朝他竖起大拇指:“学霸啊,考试加油。”
许一宴向来不知如何应对别人传递给他的好意,疏离地道谢。
二试许一宴提前交了卷,在指定场地里休息,手机考试上交,他就在心中推算时间。休息场地半露天,木棉市的天空开始放晴。
许一宴不像其他考生,要么满脸灿烂要么满脸愁苦聚在一起小声聊考题和成绩,他独自坐在最高的那排观众席上发呆,耷拉着眼皮,眼神空荡不知望向何处,没有明确的聚焦点,像个安静精美的瓷娃娃,原本有女生想上前搭讪,看他神游天外的样子,又不了了之。
同校考生陆续交完卷,叫他名字,他从上面跳下来。
刚拿到手机,朱覃掐着时间给他打电话,声音特别小,调子拖老长:“有把握吗?”
“就那样。”这个时间学校还在上课,许一宴立马想到了,“你在卫生间里给我打电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回你教室去,遇到巡查的年级主任你就老实了。”
“我那不是关心你吗,而且我跟老师说我大号,才两分钟回去也太假了。”
许一宴无语地笑了声,说:“知道了,那你就继续闻着吧。”
“几点能回来啊,我好接——”
电话被许一宴挂了。
“几点走?”许一宴问司机。
司机在车上抽烟,看了眼手表,“人齐就走。”
许一宴看了眼人数,差四个人,于是说:“我下车拿个东西,一会回来。”
“不要太迟就行。”
许一宴拿了蛋糕,心中盘算要怎么送给曲葵才合情合理,上车后,他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就问:“什么情况。”
一个男生愤愤地说:“说是有个超级台风朝我们这来了,预计晚上就到,高速公路已经被封了,我们都走不了。”
许一宴耳边嗡地一下,刚才心情还晴空万里的,现在只剩乌云蔽日。
“操。”他难得爆了声粗口。
木棉市几个小时的天晴仿佛是假象,不出十分钟天就迅速黑了,风和雨一个接一个降临。他们被安排在附近的酒店,因为台风要持续将近一星期,住宿自费,许多人的钱没带够,打电话问父母该怎么办。
许一宴对这些不关心,先进了房间,随后朱覃打电话来说他们也因为台风放假了,许一宴让他帮忙收课本。
他现在很不好,情绪发作似乎就在短暂的一秒钟内,他没有带药。许一宴静静看着漂亮的蛋糕。有一种把它砸烂的念头。
十二班的男生敲门喊他下楼吃饭,许一宴没去开门,裹着被子闷声说不去。
要是敲门声再大一些,他很可能会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砸过去。
在失真和恍惚的夹缝中熬过下午,许一宴手上多出了好多指甲印,都是在无意识的时候掐的。等许一宴回过神时,语音已经发出去了,显示在五分钟前,不能撤回。
与此同时,隔壁传来巨大的玻璃破碎声,紧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
许一宴自诩是个自私的人,如果不是想起曲葵帮他那一晚的眼神,他不会出去。
可他是离得最近的人。
哪怕漠视的想法曾在心口盘踞,许一宴还是拖着因躯体化变得有些沉重,难以抬起的双腿,去敲响了隔壁的门。
“同学,你在里面吗?”
“救命!同学,帮帮我!”酒店房间门是统一朝里拉开的,许一宴听见有个女孩在里面哭喊,咚咚咚拍打着门,“我没力气了,我打不开!救命!”
看来是玻璃窗碎了,许一宴让她扭着门把保持开锁状态,自己则用力把门推开。满脸泪水的女孩踉跄跑出来,脚一软摔倒在地上。空间一连通,气流变得更强,卷着不知什么东西朝他砸过来,许一宴眼疾手快松开手,门被狂风吹得重重砸上,那东西又重重砸在门后,摔得粉碎,两重声音激得许一宴在未来两分钟内只能听见嗡嗡的耳鸣声。
“你怎么样?”静了静,许一宴转身扶她起来。
“我的腿……”女孩表情痛苦,动弹不了。
一片玻璃碎片扎在她脚踝上,血液浸湿了脚下的地毯。许一宴动作骤然僵住,他发现掌心里不知何时沾了很多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抱歉,”许一宴忽然松开她的手,不住退后,直到脊背抵到僵硬的墙壁。
他摇头,难掩痛苦情绪,“抱歉,我帮不了你。”
幸好动静声把所有人都吸引过来,之后如何解决,许一宴都没有参与,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水龙头大开,流水声掩盖门外哄乱声,洗手液挤了满满两泵。无论如何用力搓揉掌心,无论冰凉水流如何刺痛皮肤,乃至双手僵冷充血,破皮泛红。眼底血红也难以消退,始终占据着视网膜的某个角落。
第二天许一宴才看见躺在地的手机,一条来自曲葵的未接语音。
许一宴突然很想见她,就算此刻不能相见,听听声音也好。
**
曲葵的手机在和许一宴打完语音的不久后因为没电而关机。她后悔没买个充电宝。
距离台风结束还有六天,电子设备都不能用,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下象棋吧。”曲林提议。
反正也是消磨时间,曲葵说:“我忘了怎么下。”
“我教你。”
曲林点了两根不知道哪翻出来的红蜡烛,火光把他和曲葵的影子放得很大。曲葵从书房里搬出象棋棋盘,平放在茶几上。
两人面对面坐下,曲林把棋摆好,给曲葵讲规则。接下来的两小时曲葵没赢过,被曲林打得溃不成军。曲葵失去了兴趣:“不打了。”
她吃了个牛角包,把其中一支蜡烛抬去琴房。到目前,她已经能完整拉完一遍《小夜曲》,即便会出不少错。
有了蜡烛烘托气氛,很有《小夜曲》中那种凄楚感。曲葵比正常时候更快地进入了状态,在她练习完第四遍的最后一个拍时,窗外突然传来重重响声,有什么东西砸在对面的墙上,把横着下的雨都短暂拍散。
爆炸般的声音迫使曲葵捂住耳朵蹲下,原本搭在肩上的小提琴也向下滑落,曲葵想要接住它,但只来得及抓住琴弦,随着声刺耳噪音,曲葵手指感到被勒到的痛。
林语邱那把价值十万的小提琴,弦断了一根。
最后两天,城市排水设施已经跟不上持续降雨速度,路面开始积水,渐渐没过曲葵家门口的胡同。从门缝中渗进来,渐渐,一楼地面的积水有脚踝深。一踩进去,冷得牙颤。
“向日葵”对扬明及多个城市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经济损失。台风过去的第一天阳光明媚,落在树木倒伏,满地狼籍的街道上,熠熠生辉。
电力恢复,曲葵关机几天的手机终于充上了电,来不及开机看这几天的消息有多少。她就拿着拖把朝屋外扫水,木质家具已经被水泡得翘了皮。几个邻居站在胡同里交谈,那天的响声是大爷家楼顶的太阳能被掀倒。
大爷因为要花大几千重新买个太阳能而唉声叹气,曲葵杵着拖把站在门口,体会到一丝解气。
不管如何感叹自然威力,时间不会停滞,命运奔流不息地推着每一个开心、焦虑、绝望的人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