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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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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兄,洞春香可从未来过女子?”
王诘啜着赵国的烈酒,与洞春香的主人百里长风相谈甚欢。
赵酒虽烈,但是他酒量尚可,喝下一鼎赵酒,热意还未上头,就见养心厅新的大盘即将开始。
洞春香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场景了,无论是青年的游学士子还是中年的儒雅才俊,纷纷对那摆在养心厅正中央的大盘投去了目光。
他们关注大盘的缘故,并非是因为这黑白双方的执棋人棋艺精湛到了不相伯仲的地步,而是因为那执黑棋的人是位身着粉衣罗裙的女子。
天可见的,洞春香头一回进了个女子,洞春香的看门人依照洞春香的规矩想将人请出,却被突发善意的各位客人给留了下来。
那女子仅穿着一件颜色陈旧得不知多少年前时新款式的素色罗裙,上面没有丝毫金银丝线点缀,也没有任何纹样,这在喜好奢华的魏国国都安邑可是太少见了。
但是那陈旧的衣裳并没有遮去那女子的半分风华,她眉若远山青黛,樱桃口不点而朱,色如春晓之花,妍丽却又浅淡。
最妙的是那双眼眸,分明澄澈如初融雪水,眯睐时又漾起狡黠涟漪,不笑时杏眸似满月,笑时恰如莹润半月。
执子沉思时睫羽扑簌如蝶栖花枝,眸光从密睫间露出的碎芒,似星辰流转。
只是简单地绾了个发髻,没有任何朱钗点缀,素色亦成绝色。
洞春香名副其实的主人,百里长风顺着友人的视线,也看到了她。
他饶有趣味地招来了看门人,问了她是如何进来的,对王诘道,“这女子倒是厉害。她靠着一通诡辩唬得周遭的青年脚不着地的,纷纷抗议若是她不能进洞春香,他们以后也不来了,看门人无奈只能装作看不见。”
“她来了这满是酒鬼的地界倒是不懂得低调些,现在又与人直接上了大盘,只为赢棋之后的彩头。”
“她这样做并未违规,我也拿不到她的把柄。”
百里长风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女子,“这些青年都是些附庸风雅的贵族子弟,他们若是不来了,我还做谁的生意?”
王诘一语中的,“这些人哪是被诡辩蒙蔽了心智。”
百里长风挑眉揶揄道,“这女子容色艳绝,只是从未在安邑见过,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藏在深闺的女儿?也不知比之那美名远扬的乔家小姐何如?”
魏国乔家,钟鸣鼎食之家,现任的家主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为乔喆,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已是魏国新军中的百夫长;其女名为乔冕,常年养在深闺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那些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容貌大肆褒扬,导致她虽少在众人面前露面,却有个魏国第一美人的名头。
王诘看着那黑棋步步紧逼,转瞬便攻下了四角,又见那执白棋的青年心思飘忽,心在美人而不在棋局上。
“这姑娘棋艺不差。”
她棋艺不差,也并不高深,显然她涉世未深,虽然聪颖,但是对人却毫无防备之心,若不是对方的心思有些浮躁,她赢不下这盘棋。
观棋如观人。
王诘仅凭她走的这几步棋,粗略地摸清了这位姑娘的底细。
百里长风与王诘幼时就相识,十几年的时光,他怎么能不清楚他这位好友是怎么想的,“诘弟,你可是想去下一盘棋?”
王诘看了眼将苏绾儿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摇摇头,“不了,人太多了,恐怕今日内排不上号。”
“非也非也。”百里长风解释道,“与这姑娘下棋的彩头是金银,她一早就说了,价高者得。若是她输了,她会补上一本古棋残谱。”
“哦?”王诘饶有兴味,微微摩挲着捏在手中的三足青铜酒樽。
他并未觉得她唯利是图过分市侩,反而认为她身上的市井气息有趣。
“如此的话,我倒是想见识一下那古棋残谱。”王诘道。
百里长风头一次见他对女子有了兴趣,只想见见被世人称作白衣策士,不食凡间烟火的“谪仙人”入了红尘的模样,再冷情冷性的人动了凡心,也同世间的凡夫俗子没有差别。
百里长风知道王诘并不缺钱财,依然十分大度,“若是诘弟输了,无论价钱几何都由我出。”
“那便多谢百里兄了。”
王诘也承了百里长风的好意。
“只是......”
百里长风看着苏绾儿神色冷淡的样子,出言劝道,“我看这姑娘似乎是缺钱才弈棋赌钱,若是诘弟你想结识这位姑娘,还是要怜香惜玉输上一局为好......”
“若你只是想要那古本,全当我没说过这话。”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百里长风看见白衣策士微微上扬的嘴角,怎么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他眯着一双精明的狐狸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位在众人视线中心的绝色佳人。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道诘弟这回是不是也要栽倒在这情关之上。
两人谈笑间王诘已饮下了三鼎赵酒,热意涌上心头、眉间以及耳畔,倒让他沾染了几分世俗的烟火气。
王诘见这局大盘结束,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百里长风差棋童向粉衣姑娘传话,“苏小姐,王公子想同您下一局棋,价钱由小姐定。”
苏绾儿美眸流转,顺着棋童的视线看向了那用屏风隔开了大厅的安静雅间。
这王公子一听就是非富即贵,她们学派崇尚均贫富,理应向他多讨点彩头。
她微微颔首,小声地狮子大张口道,“一两黄金可行?”语气里的心虚怎么也藏不住。
棋童伸手向角落处的主人家伸出了一个手指头,百里长风痛快地点头。
“小姐可要去雅间?王公子不想上大盘。”
苏绾儿丢失了盘缠以后的苦恼顿时就烟消云散了,“自然可以。”
她抑制住嘴角的笑意,想着这花金子与她下棋的公子实在是太傻了,她手上的残谱怎么也不值得一锭金子。
雅间是位于大厅却被独立隔开的房间,内里装饰得极其典雅,其中陈设虽不至于过于奢侈,但也价值不菲。
苏绾儿刚入门就闻到了安神香的气味,这气味混杂着赵酒纯洌的香味,似乎别有一种韵味。
紧接着她绕过那隔断房间与大厅、雕刻着百骏图的屏风,入目瞧见了一位身着白色宽袖锦袍的青年公子。
他坐在棋盘一侧,伸手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放进了棋盏。
苏绾儿入眼细瞧的是他的一双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白玉做的棋盘上分外好看,只是指腹的厚茧破坏了这双手的美感。
她略有些迟疑,不知道要不要通名姓,“公子姓王?”
“在下王诘。”
他微微仰起头,清亮却又疏离的眸子忽而融了冰雪,抿着的唇角缓缓上扬。
苏绾儿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王诘自然是发现了,但是却不以为意,“姑娘请坐。”
她坐定白玉棋桌的另一侧,这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这位魏国闻名遐迩的白衣策士。
只见他清俊白皙的面庞上,双眉如刃斜飞入鬓,眸光似雪却暗藏机锋,鼻梁高挺似雪岭孤松,唇若点朱,展颜一笑像极了谪仙人。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内敛的锋芒却让人不容小觑。
“我叫苏绾儿。”
苏绾儿从棋童捧着的鼎中拿出名号,单一个“宋”字,她抿唇一笑,“看来我是黑子了。”
“姑娘先请。”王诘看着手中的“魏”字,微微点头。
苏绾儿从未见过王诘,却久闻王诘大名,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了解他。
王诘出生在鲜见人迹的蛮荒之地,父亲是魏国人士,母不详。
十岁后两人逃荒来到魏国,王父亡于途中,而他则被父亲故友养在膝下,十二岁遍读百家学说,十五岁齐国稷下学宫一战成名,十八岁为魏国拿下被齐国夺去的失地。
二十岁,成为魏国丞相的座上宾,魏王身侧的白衣策士。
魏王赐他金银珠宝,锦衣华服,府邸,珠宝美女无数,他却坚决不入朝堂为官,只愿做魏王幕后的无名策士。
传闻魏王推行的新政改革,多数政解皆来于他,此人心计过人,智谋无双,是苏绾儿此行最不稳定的因素。
一局结束,苏绾儿看着棋盘之上的局势,有些不明所以,她总觉得这人似乎在让着她?可是他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这样做?
“姑娘棋术高超,在下佩服。”
“侥幸获胜罢了。”
苏绾儿双眉微蹙,她知道自己的棋艺并不高超,不可能赢得了王诘,所以这人故意输棋给她是想要做什么?
她虽然在心中想了无数可能,却面上不显,试探地对他说道,“这盘棋一两黄金,公子现在便可以给我了。”
王诘让棋童将一两黄金递予她,“王某不才,想再与姑娘下一盘棋,还是一两黄金,姑娘可愿意?”
“啊?”她惊讶地叫出了声,微微睁圆了那双美丽的杏眸,像是只受惊的猫儿。
“怎么?姑娘不愿?”
就连王诘自己都没发现,他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这姑娘心思倒是都写在脸上,让人想不知道都不行。
“自然可以。”
结果就是,她的第六盘棋在下到一半时,就已经输了。
“洞春香的万两黄金并不好拿。”
他抬手就落下了一枚白玉棋子,似乎并不想重蹈上一局的覆辙。
苏绾儿现在非常确定,这人上一局就是故意输给她的,她后悔地抿着唇,神色并不好看。这人可气得很,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剜开胸膛后见到的心一定黑得流墨了。
这哪是什么白衣策士?分明是一个黑心肝的王八,得了便宜还卖乖,似乎还要她谢谢他救了她一命。
她来洞春香,不仅是因为她只有这棋术能见人,更是因为洞春香的彩头太过唬人。
连灭六国者,得黄金万两。
洞春香只给每人一次机会,只有进楼后的第一局到第六局连胜才能夺得万两黄金。
“我认输。”
身侧的棋童认真地点点头,用小刀将结果刻在了竹简上,她自入门开始的棋局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被他记录在小册子上,他记录完这局,转身出了雅间。
苏绾儿将随身带着的古籍递给了王诘,“王公子第一局是故意输我的吧。”
她虽然气愤,但也知道自己对洞春香的彩头想得过于简单了。她听懂了王诘的言下之意。
现在魏国势大,但魏王却稳重自持到了极点,连灭六国者绝对不能此刻在魏国出现。
好歹也赢了一锭金子,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够她在魏国生活一年有余。
墨家弟子向来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勤俭节约到了极点,虽有富余也不能追求享受。
苏绾儿奕棋赌钱已经违了门规,身上的银钱已经超过了先前她丢失的盘缠,但是她也没想过奢侈一把,换个更好的驿馆,吃顿荤菜。
王诘收下古籍并未回答,只是浅笑着注视着她,“姑娘日后可还来?”
苏绾儿心中纠结,遇上王诘虽然只是意外,但她既然想阻止魏国攻打宋国,获得魏国攻城机械的图样,那么凑上来的王诘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我只带了一本古籍。”
“以棋会友,不论输赢,也无需彩头。”王诘道。
“好。”苏绾儿有了那一锭金子也有了底气,自然对这个邀约不置可否。
魏国二月的春寒料峭被呼啸北风席卷,纷纷扬扬的雪花打着璇儿落了下来,洞春香内温暖如春,但是洞春香外头依然冷得让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绾儿裹紧了身上灰扑扑的毛皮大氅,但仍被透过缝儿钻进来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这雪下得正是时候,魏国想要向宋国开战,怎么也要等春暖雪霁之时,这样一来,留给她的时间更多了。
在魏国的种种大事之上,虽然见不到王诘的名字,却处处都透露着他的手笔。
苏绾儿一想到这个名字,那恍若春雪一般白皙清俊的面庞就再次浮现在眼前,她赶忙摇摇脑袋,却见她想着的人突然真切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只见她的眼前停下了一辆六尺青铜盖,外围布帘的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