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劫》秋水白

2、误认

　　王诘微微倾身，为她留出一个一个上车的空挡，“姑娘是要去驿馆吧，我与你顺路，可以捎你一程。”

　　苏绾儿微微蹙眉，她原以为应该是她想方设法去接近王诘，却不曾想王诘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上门来，这黑心策士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或者是对她也有所图谋？

　　她从善如流地上了车，小心谨慎地扯了两个话题，王诘依然反应淡淡。

　　这人实在奇怪，她咕哝道。

　　洞春香坐落于安邑最繁华的一条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宫，南口是丞相府。

　　魏王赏赐给王诘的府邸也坐落在这条街上，就在丞相府的左侧，一座三进九开，规模不亚于魏国上大夫规制的气派府邸。

　　魏国的驿馆大多沿着这条天街修建，所以王诘在先前下棋时得知她要回驿馆时，才会说是顺路。

　　苏绾儿甫一下车，夹杂着刺骨寒意的北风扑面而来。

　　原本只在车外的喧哗声骤然放大，苏绾儿这才听清，那些在春雪落下的街道依然在寻人的家奴们喊得是“乔小姐”，魏国姓乔的高门大户只有一家。

　　她不过是跟寻人的领头人对上了一眼，那人眼睛蓦然睁大了，连忙小步跑了过来。

　　苏绾儿只是回首对王诘道谢，“王公子，多谢你送了我一程，不然我这外氅免不了要被雪水打湿。”

　　“若是......”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慌忙且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

　　“小姐，老奴可算是找到你了？”

　　说话的人年过半百，五官粗犷，身着一身青色的棉服，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管事的穿着。

　　？什么小姐？那位姓乔的小姐吗？

　　苏绾儿疑惑道，“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的小姐。”

　　“小姐你出走了三天，老爷和夫人在家中一直提心吊胆着呢，都已经三天都没合眼了，小姐你就同我们回去吧，别再让夫人和老爷们担心了。”

　　苏绾儿被这眼含热泪的老仆瞅着，有些不自然地纠正道，“我不是你们的小姐。”

　　很快一个身着粉色衣裳的丫鬟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来就抓住了苏绾儿的外氅，咬着唇神情激动，“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夫人她好些天没合眼了，夫人的身体一向不好，若是小姐你还不回去，恐怕......”

　　苏绾儿眉头微蹙，只觉得这些人有些奇怪，难道这世上真有与她这般相像之人？这个猜想让她骤然升起了好奇。

　　“我可以与你们回去见见你们的老爷，不过，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小姐。”苏绾儿倒是无所谓，走这一遭也无妨。

　　王诘眸子里浮现一抹思索之意，看苏绾儿的样子，她确实不是那位鼎鼎有名的乔家小姐，但是却被从小看着乔小姐长大的家仆们给认错了。

　　这天下真有两人会长得这般相像不成？

　　小桃咬着唇，偷偷地与管家说道，“小姐是不是失忆了，要不然怎么像是真不认得我们一般。”

　　苏绾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王诘道别，“若是有机会，我定会登门拜谢。”

　　王诘听出了她赶人走的意思，也识趣地说道，“那我便不再送姑娘一程了。”

　　苏绾儿看着王诘的轺车渐行渐远，也跟着乔府的下人回到了乔家。

　　那位被管事称作小桃的丫鬟不时打量她几眼，似乎察觉到了苏绾儿与往日小姐的不同，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阿冕，你可算回来了。”

　　一位雍容华贵的貌美妇人热切地迎了上来，依旧细腻光滑的肌肤让人很难看出她已年过四十，只有眼尾几处细纹暴露了她的年纪。

　　苏绾儿怔愣了片刻，就连她自己都有几分疑惑，这位乔夫人与她早逝的母亲也太像了，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她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在两手相握的片刻，苏婉儿久违地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那般温软而又令人安心的气味，连带着她要说出口的辩解都堵在了嘴边。

　　只不过乔夫人先她一步发现了不对，“你不是阿冕？你是谁？”

　　“对，我不是乔冕。”

　　苏绾儿松开了想要回握的手指，在乔夫人的质问面前僵直了片刻，仿佛是个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坏孩子，等待着乔夫人的怪罪。

　　那片刻的温暖让她失了心神，竟然想着若是乔冕不回来了，她便成为乔夫人的女儿好了。

　　“我叫苏绾儿。你们府上的下人认错人了，非要让我回来，所以我才走了这一遭，想要当面解释清楚。”

　　“你说你姓苏？”

　　乔夫人眼中闪过惊愕的神色，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你的父母，可还健在？你的母亲是不是姓封？”

　　“家母确实姓封，名之玉。不过她在我五岁时因病去世了，我的父亲自那以后便将我寄养在了师傅那。”

　　“他再没有来见过我，我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乔夫人细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庞，似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那般温柔缱绻的神色让苏绾儿有些茫然无措。

　　“好孩子，你该喊我一声姨母。”乔夫人开口解释道，“我有一个同胞姐姐，她与我长得一般无二，在二十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我与她失去了联络。”

　　“我姓封，名之雪。你以后便叫我雪姨吧。”

　　苏绾儿被乔夫人的话震得五雷轰顶，她从不知道，天底下除了她的父母之外，竟然还有其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乔冕是怎么回事？她为何要离府？”

　　“唉，说来话长。乔家与苏家自阿冕出生后，就给她和苏家的公子定了娃娃亲，阿冕听闻那苏家公子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心中不愿，想要解除婚约，我和她爹劝了她许多次都没用。”

　　“先前也只是绝食不见人，这回趁着府里没人收拾了行囊自己离了府。阿福他们已经翻遍了整个安邑，已经过了三日，她应该已经离开了安邑。”

　　“若是让其他人知晓此事，阿冕即使解除了和苏家的婚约，恐怕也极难再找个门户相当的婚事。”

　　“若我长得与表妹这般相像的话，在寻到她之前，我留在乔府也无妨。”

　　“绾儿，你来魏国所为何事？”乔夫人问道。

　　苏绾儿并未把墨家的任务全部交代，只是说了一些并不重要的只言片语，乔夫人也同意帮她打听那位工匠的消息。

　　苏绾儿就这样在魏国的丞相府短暂地居住下来。

　　她来魏国之前并不清楚乔家对于攻宋一事的态度，是入了乔府以后，她从乔夫人和乔丞相的态度知道了乔丞相并不希望魏国在此时开战。

　　是夜，乔夫人来到乔冕的闺阁之中，来寻苏绾儿。

　　“绾儿，现在外头越来越暖和了，我托人按照你的身量新裁了几件春裳，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绫罗绸缎一盖不穿怎么行?”

　　“还有这些玉簪和首饰，你不愿意用阿冕的，我去外头给你选了些新的回来，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带你去重新选过。”

　　雪姨像极了母亲的温柔脸庞，在烛火下模糊氤氲，苏婉儿心中一暖。

　　“多谢雪姨，不过我......”

　　苏绾儿话头一梗，她现在是冒充乔冕，也没有把墨家的事同雪姨讲过，她定然是不能理解她终日穿着粗布棉衣，不用金玉首饰的原因。

　　“......这些东西我就收下了。”

　　等离开的时候，再交还给雪姨吧。

　　“还有，明日就是三月三，郊外那片青草地正是柔软的时候，你领着小桃去踏踏青也好，没必要闷在府中，出去见见人，让那些人都相信阿冕没有逃婚，否则我怕阿冕一直不露面，会有风言风语。”

　　苏绾儿乖顺地点点头，心中很是羡慕雪姨对乔冕的爱护，如果她的母亲现在还在的话，是不是也会想雪姨那样，爱她护她。

　　她小心地伏下身子，倚在雪姨的膝头，“如果......如果我的母亲还在世就好了。”

　　乔夫人眉目逐渐柔和，伸手抚着她细碎柔软的发顶，“傻孩子，你将我当做自己的母亲就好了。有些缘分就是天注定的，我见到你，就觉得我们有这段母女缘分。”

　　“之玉在天之灵，见到你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定会很欣慰。”

　　“只是你的父亲......”

　　说到此处，乔夫人竟然叹了一口气，似乎犹豫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苏绾儿察觉到雪姨似乎知道父亲和母亲所有的事，连忙追问道，“雪姨，你是不是知道我父亲的事，可不可以全部告诉我。”

　　“我被他托给他的老友照顾，已经将近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如此狠心，抛弃妻女？母亲在病榻之上都还念着他，他却没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对于这个越来越模糊的父亲，苏绾儿提起他就心生怨气，怎么能不怨呢？因为她对他心生过期待，期待越大，失望越多。

　　病榻之上的母亲总是教导着尚不知事的她，让她不要怨怼父亲，但是年岁越长越大的苏绾儿做不到。

　　“既然你的母亲不愿意同你讲，我也不能说。”

　　乔夫人柔柔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惆怅。

　　“已经是上一辈子的恩怨了，绾儿，既然你不知道，就不要再去探寻了。”

　　乔夫人无奈地苦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也是一种幸福，是她的姐姐为苏绾儿选择的幸福。

　　苏绾儿眨了眨眼睛，“好的，我知道的雪姨。毕竟父亲已经十二年没有回来了，可能已经忘记了还有我这个女儿也不可知。”

　　“绾儿，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看，有一点是无须辩驳的，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很爱你。”

　　“或许有一天，他会来找你的。”

　　苏绾儿哂笑道，“或许吧。”

　　但那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了，世事变迁那么快，谁也无法说得准后面会发生些什么事。

　　*

　　安邑的春天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更早一些，春风挟着河边的湿润和花香，徐徐漫过。

　　遍野的青草地上，三三两两的青年少女，结伴出游，言笑晏晏。

　　苏绾儿今日来得比较早，她寻了块僻静的地方，找了块圆润平整的石头坐下。

　　这处僻静地，靠近河边，潺潺的溪水在耳边泠泠作响，草木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尖。

　　苏绾儿在暖暖的日头下，不自觉地放松了身心，好温暖明媚的春日啊，她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但是悠闲的寂静很快就被一个人打破了，那人比初次见时的要温和许多，似乎也被春日给晒化了。

　　“王诘为什么会来这里？看脚步的朝向似乎是朝我过来的。”

　　苏绾儿心中纳闷，原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须臾错开了他回望的目光。

　　果然是朝她来的，是因为初见时她露出了什么破绽吗？

　　苏绾儿有些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自己凑上来的，刚好可以打探些消息。

　　王诘穿了身浅色衣裳，目光温和，唇角微微上扬，看着心情颇好，“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称呼姑娘？”

　　苏绾儿抬眸和他的目光对上，“乔冕。”

　　他不以为然地颔首，轻笑一声，“乔姑娘。”那表情似乎在说，他知道苏绾儿不是乔冕，但他不会揭穿。

　　那声不合时宜的笑在僻静处格外明显，苏绾儿撇撇嘴，这人自傲的模样还真是讨厌。

　　一直在苏绾儿身后不吭声的小桃，适时出声道，“王公子，我家小姐已经有未婚夫了。”

　　他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我和乔姑娘相见如故，知己罢了，并没有逾越之意。”

　　苏绾儿给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我和王公子去周边走走，很快就回来，你在这等我。”

　　她起身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比她要高上半个脑袋，估计身长有八尺，长得也不错，魏国应该有很多女子心慕他吧。

　　“春光漫漫，良辰美景，公子怎么来寻我这么个闲人，魏国应该有的是美人愿意相伴左右吧？”

　　“我若说，见到姑娘就不自觉地迈了步子，姑娘可信？”

　　王诘笑意渐深，眉疏目朗，缠绵的语气在春光中有些暧昧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