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劫》秋水白

3、争辩

　　苏绾儿心中古怪，这人难道是贪图美色之徒？师兄的册子里也没写啊。

　　那册子只写了魏王赐他金银财宝无数，送他美人十名，他并未耽于声色犬马，日日宴饮游乐，想来美色应该不是他的弱点。

　　“我可不信，我听过许多关于公子的传言，若是轻信你，绝对讨不了好处。”

　　“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姑娘敢与我同游，不怕我心怀不轨吗？”

　　心怀不轨就心怀不轨吧，反正她也有所图谋来着。

　　她眉眼弯弯，很是镇定，“不怕。”

　　王诘问道，“乔相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父亲与你政见不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公子还会在意这个。”

　　苏绾儿眨了眨眼，心里有了主意。

　　“只是政见不合，乔相于我有恩，我一直谨记在心。”

　　“既然如此，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意孤行要劝说魏王攻打宋国。”

　　“魏国周边的国家都是些小国，他们也只是想要生存而已。”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远处的河畔。

　　那边成群的人们，在水边洗濯身体，用佩兰等香草沐浴，这是上巳节一贯的习俗，意在洗去污垢、消除不祥，祈求福祉。

　　上巳节。

　　他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着话，“天下一统本就是大势所趋，早一些不好吗？”

　　“但是......”苏绾儿想到了入魏以来的种种景象。

　　佝偻着身子还要去田里耕种的老妇，因为她的儿子被征去当兵了，还有很多很多......

　　“战争对魏国自身而言也并不是全然无害处，对那些因为征兵被迫在春耕时节荒废田地的农户来说，无论胜败，无论死活，他们的家人都会受到影响。”

　　“为了大局，为了胜利，总要牺牲些什么，而且攻下宋国，获得宋国的盐矿和铁矿，不出三年，魏国就能从战争中缓过来，并且——”

　　“变得更加的强大。”

　　王诘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微微侧着头看向了苏绾儿蹙着的眉头，“与这相比，其他那点损失并不重要。”

　　苏绾儿在心中叹了口气，“魏国之前攻下那些小国后，那些小国的百姓都被魏王充作了奴隶，不服者反抗者统统坑杀活埋......”

　　苏绾儿含着悲悯哀伤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回视他，“王诘，那些小国的百姓也是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人。”

　　他扬着的唇微微一愣，“成王败寇，天道人性而已......”

　　“如果是魏国战败，我......”他顿了顿，“我们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

　　“但是，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有输赢。没有成王败寇，大家都是一样的，无论强国还是弱国......”

　　王诘缓缓地摇头，“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是改变不了的天道。秦国为中山狼所苦已久，如果不除中山狼，遭殃的是秦国的百姓。人与牲畜要争，人与人也要争，人还要与天争。”

　　“这也是一种生存。”

　　苏绾儿捏紧了拳头，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强者的生存是生存，弱者就必须要灭亡吗？

　　墨家要帮助的小国很多，甚至说太多了，不足百人的弹丸小国也囊括其中。

　　每一位弟子都恪尽职守的收集信息，研制各式保卫城池的机关和武器，这才能够让那些小国姑且存活。

　　但即使如此，这世上还是有那么贫弱之人，没有任何一个地界是太平的，就连安邑也是如此。

　　那些辛苦在城外耕作的百姓一天忙到晚获得的也不过是一顿温饱，达官显贵从不事生产，却顿顿有余，甚至穷奢极欲，挥霍无度。

　　这世间的事太过可笑，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会怀疑师傅为弱小做了这么多事，是否真的有用。

　　她和师兄师弟们不畏辛劳，只是怕所做之事无用，于天下芸芸众生无用。

　　按照墨家的门规，只为国君私利所谋，陷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是墨家弟子最为厌恶的人。

　　这样的人，当诛！

　　如果杀一人能救百人千人万人，此事当做！

　　苏绾儿掩下心头的杀意，不再和王诘聊这些，换了些轻松点的话头，比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的见闻，赵国的美酒美姬，燕国的猎场......

　　太阳西沉，暮色逐渐染上群山，染红了两人的衣摆，两人的倒影越来越长。

　　王诘博学广识，再加上年轻时有游学列国的经历，与他谈些杂事确实轻松有趣。

　　苏绾儿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了近日的见闻，“......听闻，攻打宋国的机械有五丈高，我还从未见过这般高的物什，不知道何时能见一见？”

　　王诘笑意渐深，“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等魏国新军出征的那天。”

　　这时一个行色匆匆的侍从打断了两人的交际，“先生，王上请您入王宫一趟。”

　　“那......乔姑娘，我先走了。”他似是征询般看向了不语的苏绾儿，“不知道下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苏绾儿笑意盈盈地回道，“应该很快就能见到的，只要王公子愿意。”

　　“好，我信姑娘。”

　　苏绾儿看着这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暗自磨了磨牙，这人说话滴水不漏，关键的信息一点都没有透露，一直在跟她绕弯子呢。

　　她有些气馁地撇撇嘴，得想些其他办法，还有，这人似乎不会武功，如果在特定地点布置好机关，说不定能够直接解决他。

　　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身后立着两个侍从，在三尺远的地方，眯着眼认了认眼前的女子。

　　他认出眼前的人，连忙高声呼喊道，“表妹、表妹！”

　　苏绾儿环顾了一圈四周，只剩下她了，应该叫的是她，小桃听闻声音，有些慌张，也一同上前。

　　“怎么今日在这待这么久，天色这般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逆着暮色走来，等走近了，苏绾儿才看清他的脸，身材略微壮实，脸盘也圆润，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

　　苏绾儿神色平静，“好，那就多谢表哥了。”

　　“你......”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先前我就见到你了，只不过王诘在你身侧，我就没有过来。”

　　“刚才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呢？我看你们，似乎相谈甚欢。”

　　苏绾儿从这人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这人对乔冕似乎有一些不能明说的心思，只不过因为乔冕有婚约在身，所以只能藏着掩着。

　　“他同我说了些外边的趣事，还有......”苏绾儿弯了弯唇角，“还有安邑近来传闻甚广的那样攻城机械。”

　　“你对临车感兴趣？”他问道。

　　“确实有些好奇，传闻有了它，宋国定是囊中之物。”

　　“它有五丈高，顶层设强弩阵，中设云梯，可以压制敌人，让士兵通过云梯直接登城......”

　　苏绾儿闻言，大致有了想法，“如果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了。”

　　他瞅了一眼乔冕，因为天色已晚，乔冕的神情有些模糊。

　　他道，“表妹如果想瞧一眼，倒也不是不可以。”

　　苏绾儿眼睛一亮，颇为期待地看着这位陌生的表兄，“真的吗？”

　　他接受道表妹钦佩的目光，自得道，“自然是真的，五日后，你来我府上寻我，我带你去。”

　　等人走了以后，小桃才小声地说道，“苏姑娘，这位表公子是老爷的侄子，他的母亲和老爷是一母同胞的妹妹。”

　　原来是那位上将军的儿子。

　　苏绾儿心里有了数，点了点头，是她小瞧了这位二世祖的身份。

　　五日后的晚上，苏绾儿换了身打扮，独自出了乔府的后门。

　　她按照小桃先前说的路线，来到魏国上将军的府邸，偷偷敲响了后门，三长一短。

　　那门果然打开了，探头探脑的锦衣公子换了身打扮，看着像是魏国营伍里的穿着。

　　“表妹，我给你也备了一身甲胄，你去我房里换好，我们再偷偷溜进去。”

　　“好。”苏绾儿对这位二世祖的印象逐渐改观。

　　两人换好衣服，这位略微圆润的表哥，灵活地带着苏绾儿潜入了魏国的军营大帐。

　　这处大帐虽然有人把守着，但可能因为已经是深夜了，守卫有些疲惫的靠着门口小憩着。

　　苏绾儿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成功地站在了这座隐秘的攻城机械之前，她不仅能看到它，还能摸到它。

　　她点燃了火折子，快速地绕着这座被叫做临车的机械走了一圈，细细地打量着各个关键部分。

　　他看着乔冕的略显激动的神情，有些洋洋自得，“表妹，我说能带你看到临车的吧。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也被吓到了，有了它，宋国的城墙就跟泥捏的似的。”

　　“外面的守卫我一早就买通了，不过他也就装睡装一会儿，我们要马上出去。”

　　苏绾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仰着头看着顶层的弩阵，如果可以爬上去看清楚一点就好了，只不过有人在旁边的话，还是不要做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事。

　　她看清了中层和顶层连接的结构，是铁制的铰链齿轮，其他无论是云梯还是框架用的都是木头。

　　如果破坏了了关节......

　　“表妹，我们要走了，门口的守卫要换人了。”

　　“好。”

　　苏绾儿毫不犹豫地和便宜表哥走出了大帐，等把身上的甲胄换成便衣时，她脑海里还想着临车的所有机关和构造。

　　临车没有完全展开时，并没有五丈高，弩阵的操作台是可以升降的。

　　她十分真诚地再次感谢这位便宜表哥，若是真的能阻止魏国攻宋，最大的隐藏功臣，一定是这位表哥。

　　“表哥，谢谢你。”

　　“不用谢，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半夜时分，苏绾儿悄悄回到了乔冕的闺阁，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立马点燃了房里的烛火，开始画临车的构造图，先是底层的车轮，再是折叠的云梯，然后是一根连着一根木轴，玄妙而又和谐地交叉衔接着。

　　忙到了天明，苏绾儿才放下手里的笔。

　　虽然还有些细节比较模糊，但若是师傅的话，定然能完善这些缺漏。

　　她将这份丝绢收好，吃了早饭，回到榻上小眯了一会儿。

　　因为亲自看到了临车，苏绾儿紧绷在脑海中的一根弦终于可以松了，她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睡了个好觉。

　　没想到呀，没想到呀，不用继续和王诘虚与委蛇，就拿到了图样。

　　苏绾儿补足了精神头，伸了个懒腰，继续回到书案前，补充图样上的详细说明，和她的一些猜测以及应对之法。

　　若是直攻临车的关节，毁掉升降台的弩阵，以及云梯的衔接处，这机械也就废了。

　　再加上顶层的弩阵，用的都是铁制的，是重于中下层，若是展开，必定是头重脚轻的。

　　这临车还怕风，大风。

　　苏绾儿越想，思维越活跃，忙碌了两天，才出门将这份图样，交给专门在魏国打探消息的墨家外门弟子。

　　“事不宜迟，赶快送去吧。”

　　苏绾儿也生怕再出意外，现在草长莺飞，攻宋的事一定已经提上日程了。

　　那人方脸浓眉，在安邑经营着一个酒肆，“好，姑娘小心些，我亲自去送东西。”

　　“你这酒肆别歇业。”苏绾儿眨了眨眼睛，“我帮你看顾着，反正有你的伙计他们打下手，若是你突然歇业才是不寻常。”

　　“好，那就麻烦姑娘了。”

　　李方点点头，跟外头的伙计交代了几句，连夜出了城门。

　　苏绾儿自他出城以后，每日会来李家酒肆的后厢房待上一段时间，后厢房有个暗窗，可以看到前方的情况和街上的行人。

　　这座酒肆地处偏僻，远离了满是达官显贵的天街，偶尔会有三三两两行人落脚，喝盏茶，吃碗酒，再来份片好的羊肉或者牛肉。

　　墨家的信息传递向来很隐秘，要秘文相对，还要脸熟，所以这些探听消息的人都是要在各地扎根已久的。

　　基本上一个人只认识与他接头的那一个，若是有了变故，必须要多方通知才算数。

　　苏绾儿听着前边的客人的谈话，漫不经心地想着的是，要怎么杀了王诘。

　　她的功夫很一般，不一定能打得过王诘身边的那些侍从，若要杀他，只能用机关。

　　现在她手头有一锭金子，可以买很多东西了，而且这钱花在这上头也不算是白费。

　　机关肯定不能布置在乔府，会连累雪姨她们，得另外买座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