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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执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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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处于风雨欲来的宁静之中。
天刚蒙蒙亮,王诘已经从睡梦中起身了,昨日墨子抵达安邑的密信一早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虽然魏王还没传来消息,但是他估计今日会被召进王宫。
这时,守门的侍从急匆匆地来报,“先生,乔家的那位小姐派了人来请您一聚。”
王诘拿着书简的手一滞,“有说什么事情吗?”
“乔小姐说想请您去下一局棋。”
一局棋?他确实说过,希望日后还能相约奕棋,不过他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
她到底想做什么?
愈发明亮的天光下,他蹙眉沉思眼眸望向了无云的蓝天,压抑许久的心缓慢地跳动着。但,比往日稍快一些。
他不得不承认,再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失态了。
明明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她的意图,但他还是想要……饮鸩止渴。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着自己。
出身墨家的她与他的行事是完全背道而驰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站在敌对的两端,他不应该对她有半分心软。
贴身保护他的侍从,见他少见地发愣久久未言,再次出声问道,“先生,您去吗?”
“去。”他的心已经代替他给出了答案,“你同我一起去,如果有任何不对,杀了她。”
侍从并不清楚这位乔家小姐的真实身份,虽有疑惑,但是他不会违背王诘的任何命令。
王诘问道,“墨子是不是入宫了?”
“是,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好,我知道了。”
王诘转头对守门的侍从道,“若是王上宣我入宫,先找个借口托辞,等我回来。”
“走吧……”
他跟着那位等在门口的侍女身后,绕了几条小路,才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
这座以青石墙围成的的小院,墙角砖缝中钻出了几丛嫩绿的杂草,以及几朵柔弱的白色小花。
小院的木门“嘎吱——”一声被王诘推开了,他侧身对那贴身侍卫道,“你守在门口,我没喊你,不用进来。”
院中种满了梅树,不是冬梅而是春梅,在暮春时节也开得糜醉,纷纷扬扬的红色花瓣在春风中落下,美的像是一场幻梦。
小院中布置了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桌上摆着一张木棋盘以及装着黑白两色的棋篓子。
遒劲的老梅树下,清丽的绝色佳人回眸看他,“你来了?”
苏绾儿扬起唇角真心地笑了,既然来了,生死就由不得他了。
她摩挲着藏在棋盘之下的机关,只要他坐在对面,他的命就握在她手上了。
“公子请坐。”
王诘环顾了一圈,真心诚意地夸道,“这座院子不错,冬日未曾赏到的红梅,没想到今日能见到。”
花美,但是人更美。他陡然发现自己对美人计不是无动于衷的,起码苏绾儿的美人计,他认命地接下了。
他理了理衣袍,慢条斯理地坐在了那个为他准备的位置上,神情看不出一丝异色。
“公子选哪边?”
苏绾儿将黑白两色的棋子递到了他面前。
他毫不在意地从她柔软的手心拿走了那枚白色的棋子,“我不是个喜欢改变主意的人。”
“好,那我起手。”
苏绾儿缩回手,忽视那点心头的异样。
王诘笑道,“除此之外,我再让姑娘二子,还望姑娘能正大光明赢我一局。”
苏绾儿闻言咬牙,“我会赢你的。”
这人用的激将法,她知道,但她偏偏就吃这招。
苏绾儿其实不喜欢下棋,大抵是因为棋术不精,输得多了便不喜欢了,之前洞春香弈棋不过是别无他选。
但这回王诘让了她二子,若是连这样她都赢不了,那她就不是聪明绝顶的苏绾儿了。
王诘看着苏绾儿蹙眉沉思久久不曾落子的模样,笑道,“我十五岁的时候,魏国还没有今日这般强大,齐楚傲视东方,对魏国虎视眈眈,魏王每日心惊胆战,害怕齐楚合力攻来。”
“义父带我游历了周边各国,我去过许多地方,从实力强大的齐楚,至只能自保的弹丸小国,识人无数,国家大势亦在俯仰之间。”
“我自诩对人心也能看透个八九分,但是可惜——”
苏绾儿落子抬眸,心神又落回了眼前的王诘身上。
他的眸色浅淡的像是琥珀色的琉璃珠子,此刻带着几分笑意、几分漫不经心遮掩下的真心,温柔地看着她。
“却猜不到喜欢的姑娘的心意。”
“轰——”的一声,尘土飞扬,一片空白。
苏绾儿怀疑自己幻听了,也绝不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
什、什么?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唇瓣翕动几何,但是说不出话来,转瞬想到了他府上的那些个美人,终于找回了冷静。
王诘喜欢的人应该不少,也不差她这一个,她不应该在意这些,多情人的几分真心有什么用处……
现在师傅已经入了王宫,祸福旦夕尚不可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苏绾儿晃晃脑袋,也不接他的话,“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乔冕,不可能没有怀疑过我,所以为什么还要来?不怕再也出不去吗?”
王诘笑不可支,“我既然来了,自然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即使如此,你也要攻宋?”苏绾儿蹙眉不解道。
王诘答道,“攻宋是必行之事,即使临车的图样已经泄露出去,或者说到了最不应该到的人手中,但是也不妨碍其他的布置。”
苏绾儿继续道,“魏国想要攻宋,难道不怕虎视眈眈的齐楚两国趁机落井下石吗?就像你先前说的一样,齐楚必定忌惮魏国吞并宋国而变得更加强大。”
“除了临车我们已经有了对策,你们的其他攻城之法,我们未必没有对应的守城之法。”
王诘沉思片刻,落子问道,“若是以地鼹攻之该当何解?”
鼹者,钻地之鼠,地鼹就是钻地的机械,可以钻出容纳一人而出的地洞,直接越过城墙,直入城内。
苏绾儿答道,“可以埋陶瓮听地声定位,注水灌入地道,然后一网打尽。”
王诘一连问了几个攻城之法,苏婉儿都仔细地思索了对策。
“那位入了王宫,定是有备而来吧?”
苏绾儿提及师傅,有些骄衿,“自然,师傅只会比我想得更加齐备,王诘,你们攻不下宋国的。墨家的弟子已经在宋国布置城防了,现在定然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两国开战,不过让其他人捡了便宜,不如打消这个念头。”
王诘长吁一口气,显然轻松了不少,骤然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你同我摊牌,从三月到现在。”
苏绾儿惊诧不已,眼前这人似是真的能洞察人心一般,他好像知道她想做的所有事,但是却并没有阻止她。
只是等着她来向他摊牌,然后他妥协了。
“苏绾儿,你赢了。”
他竟然就这么认输了?
骤然发现原本以为冥顽不化的人,竟然也会改邪归正,苏绾儿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是不知所措。
这样一来,她必须要杀他的动因,好像消失了。
“王诘......”苏绾儿的手已经落在了那个机关之上,“不义之战真的有必要打吗?”
王诘将手搭在了苏绾儿的手上,那双冰消雪融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有些事,本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苏绾儿了解王诘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的所有事迹,都有专人专门研究,并记录在册。
她的师兄们每天都在讨论这人该不该留,留下会不会是个祸患。
现在这个决定就在她的手心下,只要轻轻地一按,这人即使想躲也来不及了,王诘会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摁下机关?”他入鬓的长眉微挑,宽大的手掌全然包住了她那只虚握在机关之上的手,“你应该想这般做的。”
肌理相交的部分溽热得生出了一丝湿意,他唇角含着漫不经心的笑,眼角眉梢带着暮春的燥热,像只是在与她话家常一般。
苏绾儿发觉那双宽厚温热的手掌,竟然在向下使力——
这人真是个疯子。
这一刻,苏绾儿信了,王诘没说假话。
苏绾儿像是触电一般收回了手,“你若想自寻死路,我不拦你。”
“我今日不会杀你。”
“但你若继续做些为君王谋私利蝇营狗苟之事,天道也会收你。”
苏绾儿逃得飞快,慌不择路,活像身后是沸反盈天的阎罗地狱,坐着的是青面獠牙的恶鬼阎罗。
她推开木门时,门口的守卫略有些担忧地往里面望了一眼,见王诘好端端地坐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离去的背影有多仓惶,坐在身后的王诘笑得就有多肆意,这般良善单纯的姑娘,竟然对他生出了杀意。
他在想,自己的名声是不是真的那般差。
王诘在苏绾儿走后坐到了她的位置,然后摁下了机关。
瞬间,万箭齐发。
各种暗器从不同角度,直直地向他原先的位置射来。
现在那个位置是空的,所以有几支弩箭射向了他,王诘偏头躲过了一支弩箭。
见到机关触发向他赶来的邵风打落了另外几支。
“先生,这——”
王诘起身,掸去了衣袍上的灰尘,“不用管,这座小院找人收拾收拾,封了别再让人进来了。”
他知道这是个要命的棋局,但是依然选择了赴约,因为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二选一。
*
苏绾儿几乎是失神落魄地回到了乔府,见到乔夫人在前厅焦急地踱步。
“雪姨,怎么了?”
“老爷被王上召进宫里去了,这都快午时了,还没有回来。”
乔夫人布满忧色的眸子看向苏绾儿,“绾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今日不是出去买衣裳的吗?衣裳也没买......”
“我......”苏绾儿咬着唇,有些说不出口,“雪姨,你别忧心姨父,今日王宫之中,不只有姨父,说不准会是件好事。”
乔夫人若有所思,了然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未必是坏事,我在这杞人忧天做什么。”
“阿冕表妹还没有消息吗?她和苏家公子成亲的日子定的原本就是下个月吧,我......”
苏绾儿只想帮一帮乔家的忙,可不想真的顶替乔冕嫁到苏家,她要回到墨家总院,那个她已经视作家的地方。
乔夫人宽慰地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婚期已经因为攻宋的战事推迟了,就算真到了那一日,她还没寻回来,我也会出面同苏家说清楚的,不会误了你一辈子。”
说到这她又想起了那个不听话的女儿,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我只希望我的阿冕,现在能平平安安地回家。”
“希望阿冕表妹早日回来。”
等师傅出了王宫,一定会派人来寻她,到时候再说得晚点回去的事好了。既然决定要帮雪姨和乔冕,就要帮到底。
起码得等到这场婚事了结的那天,她才可以离开。
王诘的事还是交给师兄苦恼去吧,她做不了这事,真到了今天那样千钧一发的地步,她才发现自己过分心慈手软了。
若是换个人来,这事已经做成了罢。想到这,她不免垂头丧气。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一点,怎么就没摁下去呢?苏绾儿有些后悔了。
等到夜色深沉之时,乔相从王宫中出来了,师傅派来的人也到了乔府。
苏绾儿连夜从后面出了乔府,去了师傅落脚的驿馆。
憨厚高大的墨无桀见了她,开心地招呼道,“师妹,魏王攻宋的计划取消了。”
“这次得多亏师妹,拿到了临车的图样,否则......”
琉开口打断道,“否则什么,即使没有图样,师傅也有办法。”
“先前我就觉得来魏国盗图样的法子太冒险了,还好师妹你没出事。”
苏绾儿听出了这个别扭师兄的关心之意,笑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而且这一次可不止那一个收获......”
“绾儿——”门后传来了老人苍老但雄浑的声音,“进来吧。”
苏绾儿眉眼弯弯,眼中的狡黠怎么也藏不住,“那我就先进去了,下次在和你们说那些事。”
那可是她差点留名千古的大事呀,虽然功败垂成,但是也有可以说道说道的部分。
她合拢了身后的房门,不知怎么地有点心虚,“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