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秋宴 三 ...
-
“原话?”电话那头的周贞谅带着点笑意。
“我就是想我也得编得出来。”赵隅安叹口气说。
周贞谅笑说:“俞公子嘛,我听着就是几句牢骚话罢了。他从小就是浑惯了的,跟他小时候的事儿比,这些都不算什么了。江南那地方,楼上一口唾沫,楼下都能溅上十个八个公子哥儿。他看不惯、气不顺也是有的。听说文家老太太跟褚公都抱恙,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知道了。”
赵隅安有些踟蹰,对着电话问道:“那同初小姐呢?”
“哎,小六。”周贞谅叹口气,顿了半分钟才另起个话头,“林总上月高血压,倒在了家里,连夜送的医院,抢救的时候一屋子警报都在响,可我总觉得他是清醒的,瞪着眼,隔着那个氧气罩子一直朝着我喊同初。姜总的飞机都待命了,就怕这里一口气上不来,那边儿小六见不上最后一面。稷良文家么,传女不传男的事儿都几百年了,人自个儿家里谁当家谁做主,内阁也不好插手管什么,何况真要管,也是上院里文老跟夏当家的事儿。姜总还两个月就退阁了,这会儿小事闹大也没什么好处。你嘱咐小六几句就算了。”
赵隅安不吱声,周贞谅和和气气地笑着说:“隅安呐,十年前的识字巷,林总都管不住这几位活祖宗,你当他们是谁?这几句添油加醋的话已经算是给我们面子了。这十年你也是亲眼看着的,小六连门都不出。江南比蓝城热闹,你看看那些世家纨绔,还有比他们本分的没有?那就是些孩子,还要他们怎么着呢?”
赵隅安轻轻咬了一下牙,“我知道了。”
那番话说出来就是麻烦,鹿声知道,同初也知道。
辛巳年在同初的印象里颜色惨淡的一年,家里好像总是没人,蓝城似乎什么花都没开过,一眨眼就从春日到了腊月。鹅毛大雪压枝头,北风吹断了家里门前的一株海棠树。天不亮时,文彤叫她和鹿声起床,在只亮一盏壁灯的餐厅里跟他们说:“一会儿有飞机送你们去稷良太公家里,我们不在,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
等飞机落地稷良,还是来接的文家人告诉他们,俞蔚民已经走了。那一天的俞鹿声跟俞同初,连哭都哭不出声。俞蔚民的去世在这十年里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实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连俞蔚民是怎么走的、最终留下了什么话都一概不知道。时至今日,同初总有种幻觉,好像等这场做了十年的噩梦醒来,她睁眼还会在蓝城,而俞蔚民还在她身边。只要回到蓝城,一切都好像还在原点。
“赵叔来了啊。”同初没抬眼,指尖上摁着只玻璃酒杯,轻轻一使劲儿,酒杯沿着底足打起转来。
“同初,今天这些话传回蓝城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赵隅安不解道。
“嗯,”发酵过的酒香萦绕着俞同初没有敷粉描眉、看着其实年纪很小的脸,“他多喝了两杯,赵叔别放在心上。”赵隅安紧皱着眉头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同初抬眼一笑,说:“九月九嘛,是爷爷的生日,他心里也不好受。”
一点迷朦泪水底下,那双晶亮的眼睛其实爬满了血丝,赵隅安要说的话就都停在了喉咙里。
“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同初嘴角还噙着一点笑意,不在意似的缓缓道,“以前还会问,问了你们就说我们还是孩子,可是你看,时间眨眼过,如今还是没人给我们答案。现在我不想问了,赵叔,你们的答案也不重要了。”她轻轻一笑,望着赵隅安,“横江一浪分南北,明月如今照两乡——如今江南江北这样子,是你们要的吗?”
赵隅安答不出。
“我猜不是吧。如果是,今天不会还有这么多双眼睛要盯着我们,不会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我们在这儿、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同初倚着桌沿,搭腿坐在一张椅子里,说着话,轻轻倾身,“是谁在害怕?又在怕什么呢?”
“你不该喝酒。”赵隅安推远了同初的酒杯。
“啊……”同初不在意地扬起下颌,缓缓吐了口气,“我第一次喝酒那年才五岁,在识字巷,林阿公气坏了也没舍得打我们,骂我们猢狲——我们啊,骨子里就是猢狲,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大厅里人渐渐散开了,楼上球房舞厅的动静隔着厚厚的楼板传不下来,江心阁的廖经理拿了账单来,又把一杯热茶挨着酒壶放在收拾干净的八仙桌上,低声说:“何经穆和成樵安找过我了。说是想和东家在句余一起开间酒店,不过话没说死,都说见面再谈。”
“老四这半年在岭南查旧账,成宪的日子不好过。为着谋出路,除了这个成樵安,成家子侄这阵子在江南地面上都活跃得很。”俞鹿声接道。
“嗯,”同初翻着账单,“不过褚公年纪大了,家里那么多人,你就两只眼睛,夜夜跟着熬也不是个办法吧。褚聊安手里那点儿东西原本也不值什么,留着天天招人惦记,你在中间伸把手都给送走算了。”
“不值什么?”鹿声乐起来,“师父倒是不在意,但那些正经都是古董,里头有幅画,我听说有人开价八位数他都没卖。你说送走?送哪儿去?”
“这块儿肥肉都叫褚聊安捂烂了,那可不招苍蝇?则非那心眼儿一眼都能望到底的,不涨个教训这辈子都长不大。何经穆想要,就给他。他不是惦记着谈生意?到了出本钱的时候自然会拿出来的。等回头事儿了了,你记得再请赵教授吃个饭。”
“得,那请廖经理帮个忙吧。马上就是年底,牌局反正多,请示请示你东家,借几个场子给我。”
廖经理颔首,“江南的事他早吩咐过,你们定了的不用问他。不过六小姐,南洋的事他还叫问问您的意思。”
同初又灌了自己半盅酒,翻着手里的账单眉头蹙了半天,“孙闻道在南洋项庄舞剑,剑锋指的还是江南。真为了钱么?”
鹿声瞥一眼同初,“那是真刀真枪的战场,十三万人就是舞剑都保不齐走火啊。”
同初冷笑,“说到底,南议会现在是虚设的,江南的事全看世家脸色。文家不动,四哥就还镇得住岭南,这个空子是没人敢先掀桌子。”
“这个空子再不补上,你就不怕江南真乱了?”
“我八岁就不听这种只会吓唬人的鬼故事了。”同初眼睛都没抬,又抿了口酒。
鹿声一笑,看着同初把账单递还给廖经理,“明天来家里说吧,我给你签支票。”
“我也好久没问了,小五最近忙什么呢?”鹿声问。
廖经理摇头,“他这段时间不在南岛,但是再有几天该来信儿了。”随即,他朝同初哂笑,“南岛那地方鱼龙混杂,他这阵子其实也忙,我说六小姐不收茶叶,他就说他知道了,还说马上年下了,六小姐能不能送身新衣裳给他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