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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文家 一 ...

  •   夜里雨下大了,敲着廊檐上的旧瓦和铁马,在空荡的庭院里层层回荡。廊下的电灯十分稀疏,从一盏灯的灯影走进另一盏的,总有几步要摸黑。褚则非紧跟着汝贤,声音听着怪委屈的。“姐姐,我能睡鹿声哥屋里吗?”

      “我不是你姐姐,我叫汝贤。鹿声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而且他房里也睡不下了。”汝贤回头,“你怕黑啊?”

      褚则非嘟囔:“我小时候在老宅里见过鬼。”

      汝贤十分惊讶:“你怎么会怕鬼呢?”

      褚则非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怕鬼?”

      东东堂临水,在文家园子的西面,走穿廊要十来分钟,隔着窗户其实能从院墙花窗上看见人家灯火。老房子谈不上什么隔音,汝贤一面归置,褚则非一面问她:“院墙那边是什么地方?”

      “也是文家啊。稷良锦绣巷都是文家人嘛。”

      褚则非说不上怪异,只是好奇,“怪热闹的。”

      “重阳秋宴,小孩子们都放假了,绮姥和太公在家里鸳鸯厅给不方便出门的老人也摆了宴席,这会儿刚散吧。”汝贤当他是怕吵闹,又说,“最多再一个钟头就静了。”

      “文家有这么多人?”

      “是啊,那么多织工绣师呢,拖家带口的,平时不住这里的过节也会回来,人就多了。”

      “啊,你们都住一起啊。”其实在江南,要按家族论,文家单传,而褚家是大族,只是褚家人读书有出息,家中最丰厚的资产是旧书,远不如做织造的文家富贵。褚则非堂兄弟姊妹许多,也只是年节时在老宅照面,顶多算个熟人而已。他小时候怕黑,没住过老宅,只是回去过个年都能叫墙影里的芭蕉吓个半死,但这会儿又觉得,这么热闹好像也挺好。

      其实也不算住一起。这道院墙是后修的,文因陈早年把家中大部分的院子划出去给了家里年长的家人,只在东边留了自己居恭堂周遭的一小围院子自住。算上给二姐修的昼锦阁、文彤出嫁前住的翼翼轩之外,也就只有这间东东堂了。不过这些话跟客人说不着,汝贤也就没吱声。

      文家十点送一回宵夜,银耳百合汤,汝贤搁下道了晚安,说明早来收碗,然后围墙外也渐次熄了灯。褚则非睡不着,看着外头二十步一盏灯的庭院又不敢自己出去闲逛,只好蜷在床上,摸出手机打游戏。战至正酣,俞鹿声发消息问他:“睡了?”

      还没顾上回,就听门外有人低笑,“灯还亮着呢。这种属夜猫子的,这点儿能睡着才有鬼呢。”

      俞鹿声懒得敲门,伸手一推,那槅子门就叫他推开了。好在隔着画屏,他站外间问:“穿着衣服呢?”

      褚则非在不绝于耳的枪声里抬头扬声,“穿着呢。”

      鹿声进来,后头还跟着同初。

      “汝贤说你怕鬼啊?”

      手机里的队友似乎是挨了打,骂出一串脏话。“诶诶,我看见了!就在前面树后面!”褚则非尖叫完,心虚瞥了眼俞鹿声,道,“啊……是,是有点怕……”

      俞鹿声挨着床沿坐下,夺过褚则非的手机关了静音,垂着眼替褚则非打起那局游戏。“我说的不听,跟在何经穆和成樵安后头就那么好玩儿?”

      褚则非忍住一句脏话,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真就是碰上的!我爸前阵子淘换了几个花瓶藏在外头,不知道怎么被赵教授发现了,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半个月她在家里看谁都不顺眼,爻年都去学校躲着了。大伯说要来秋宴给文家太公问安,我就跟着出来了。”

      同初打着呵欠,四下打量了一遍,问褚则非:“住这儿冷不冷?”

      “不……冷倒是不冷……”

      同初就笑:“还是怕?”

      鹿声把手机往褚则非头上敲,“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天到晚做贼心虚,你就没点儿正事儿。”

      同初:“你留这儿陪他吧。我跟厨房说,明天留早饭,等你们起来再吃,你好好睡一觉。”

      鹿声摆摆手,“给他留就行,我明天去跟你们一起吃。”

      同初没多说,转身出去了。

      俞鹿声起身脱了夹克,去后头浴房里洗漱,褚则非在外头扯着嗓子喊:“哥,同初姐小时候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家里啊?”

      鹿声没答。

      “她看着跟你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鹿声还是没答。

      “我为什么之前都没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啊?你也不提?”

      鹿声嫌烦,从浴房出来,湿毛巾往褚则非脸上丢,“我妹妹有什么好跟你提的!别那么多话,明早我得早起,洗了赶紧睡。”

      褚则非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鹿声睡在窗下罗汉榻上,困得浑身难受又被旧床嘎吱嘎吱响吵得心烦,咋舌道:“那张床少说是个古董,你要翻腾散架了,赵教授放过你,你老子都不能放过你。”

      床倒是不响了,褚则非又张嘴了。“我怎么觉得同初姐比你温柔多了呢?”

      鹿声合着眼,含混笑说:“是吗?那你就巴着她试试看。”

      窗下雨声其实很响,但不知道是被那张沁着樟脑味的被子裹住觉得安心还是怎样,俞鹿声眼一闭,黑甜一觉连梦都没做,自然而然睁眼时,天边正起了绯丽的朝霞透过清水玻璃窗和上头的浅色窗帘。

      褚则非毫无睡相,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像是要成心给自己捂死,半条被子垂在床下,赤条条的脊背晾在晨光里。

      “冻不死你。”俞鹿声翻身起床,把自己那条被子也给他搭上,穿了外套就走了。

      文家人起得早,这会儿洒扫的人拎着苕帚,看见他还得问一句:“鹿声回来了?”

      一路沿着游廊走到居恭堂,厅里桌上的早饭还冒着热气,同初正喝着茶在跟绮姥说话。

      “蜜褐太老气了,要非得红色,选佛赤呢?”绮姥看着气色不错,说话时还有笑意。

      “他衬不住这颜色。”同初也挂着一点不自知的笑意,认真想着说。

      “总不能一柜子打开,件件都是霁蓝色呀。”绮姥没忍住笑,“小五长得漂亮,又是小孩子,什么颜色都衬的。你要不安心,就一个颜色给做一件。”

      鹿声进门正听到这儿,嗤笑接上话,“家里倒是趁这么些衣料子给她糟蹋,可就她那手艺,别说一个颜色一件儿,去年光一件衬衫她就裁了半年,这些您让她做到猴年马月去?”

      文因陈刚从暖阁里转出来,闻言一巴掌招呼在俞鹿声头上,“你别赶着晨光迎头就来讨打。养你这么大,别说穿上你给做的衣裳呢,一块手帕都没见你递过!这会儿睡饱了觉有力气了,又不是昨天跟同初撒娇的时候了?”

      俞鹿声只笑,揉了把同初的头顶,钻进暖阁里去洗脸了。

      “小五也是,”文因陈扶着绮姥挨桌坐下,圆眼一瞪对着同初就说,“没得叫你费这个神,家里没有给他送衣服穿?”

      绮姥往他手里塞副筷子,“话多。”

      文因陈不忿,“他就是跟鹿声一路的,惯得他们这些少爷毛病!别说小五,就是他老子来我也是这个话,我家的女儿才不受这个气,颐指气使给谁看!”

      “可以了。”绮姥嗔怒,“孩子们的事情,你哪来这么多牢骚。”

      “我才不是发牢骚,但是同初我告诉你,就算林鲸山的外孙,在文家也得入赘的,我不改这个规矩的。”

      鹿声从后间出来,“当年你跟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文因陈怒道:“俞历川我是打头里就没看上!要不是看着朗之是他老子——”文因陈哼一声,“文彤生下你这个讨债的丢了半条命,我要你回来干什么?一点用都不顶!”

      同初没忍住,也笑起来,“行,太公,我会记得跟他说。”

      绮姥一怔:“说什么?”

      “说太公不高兴了,再不来哄,以后可没这些新衣裳穿了。”同初笑。

      鹿声端着汤碗一耸肩,“看吧,我早说了,她的胳膊肘啊,不管在哪儿都是向着小五一个人拐的。”

      饭吃到一半,同初问鹿声:“你一会儿就回吴中?”

      “我要先去趟资料馆,去拿几样人托我捎给师父的文件。怎么?”

      “廖经理一会儿来拿支票。”

      “嗯,我见了他再走。”

      “褚则非你不带上?”

      鹿声嗤笑,“我忙得很,谁耐烦给他当保姆。赵教授在家大发雷霆那事儿,吴中早传开了,六个花瓶,最早的能排到一千多年前去,褚则非不光是知情不报,还伙同他爸藏匿赃物,在赵教授那儿这都是连坐的大罪。他这阵子根本不会回吴中。”

      同初脸上没什么,几筷子清炒笋丝咽下去,她又拿鱼汤顺了顺,若无其事道:“哦,那赵教授是怎么百忙之中抽空调查的?”

      鹿声轻轻扬眉,没再开口。

      绮姥闻言像是要说什么,被文因陈一筷子樱桃肉遮过去了。“鹦哥儿昨天特意跑了一趟,说你的眼睛还是得动这个手术。同初最近身体也还好,家里的事就叫他们兄妹去照应,你先养好病。”

      “执敬堂里一副牡丹,前年就订了的,赶在腊月前得送出去呢。”绮姥说。

      “叫同初带着汝贤去。”文因陈断然说道,“总不能咱们咽了气都不算完、还得还魂来盯着这些活儿吧?”

      同初应下来,“您去养病,这儿有我呢,就算真叫我弄砸了,您也得养好病才有功夫来教训我吧?”

      绮姥嗔她:“你是从小就推脱不肯学的,我哪一天真教训过你?”

      同初就笑:“那养好了病,您从头教,这回我学。”

      绮姥一笑,眉眼的褶皱更深,无端却有几分天真,“那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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