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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月与灯依旧(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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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你知道为什么玄清观生活艰难,为师还要收留这些孩子做你的师弟师妹吗?”
初秋午后的日光洒在玄清真人身上,让她的衣袍带着暖洋洋的味道。燕客惊六岁启蒙前最喜欢趴在师傅膝头撒娇,那个时候玄清观只有她们二人,师傅于她而言亦师亦母,从小被抚养长大,她得到的爱让她并不在乎被遗弃的身世。
直到有一年天灾,运河崩溃,百姓民不聊生,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从不知名的村子逃了出来,依偎蜷缩在玄清观门口。
那个时候二人生活算不上贫瘠,但收留孩子仍旧困难。
但最后那些脏兮兮的小孩还是成了燕客惊的师弟师妹,偶尔提起这事,燕客惊一脸得意,说自己虽然年龄不算最大,但按照拜师年份,她可是道观大师姐。
因为得到的爱很多,她并不吝啬于分享,只是不知道为何师傅忽然提起这事。
她被师傅抱在怀里,甜言蜜语张口便来,“当然是师傅慈悲,菩萨心肠了。”
玄清真人无奈道:“我们修的道法,讲究一个逆天而行,哪有什么菩萨心肠。”
"不管!在我眼里师傅便是菩萨,若是没有你,小鱼儿便活不下去了。"她身量瘦小,说话口气却似个小大人。
不过这次玄清真人没有像往日那般亲昵地点一点她的鼻头,笑骂一句小鬼头,而是用手轻轻摸着她的童子发髻。
“是因为你。”
“因为我?”
“没错。”玄清真人细长的柳叶眉默默压低,“当时你哭得眼泪汪汪,似乎师傅不答应收留他们,这玄清观都要被你眼泪淹了去。”
燕客惊红了脸,连连摆头否认这个说话,当时的她一心沉浸在被师傅调笑的尴尬中,并没有听清师傅话里对她的担忧。
“你从小便爱哭,性子最软,总是想着别人。”
“师傅!”燕客惊不乐意了,“明明是师傅教导我,做一个心怀大义的人,每次发生天灾师傅都是附近修仙宗门第一个出动的,有您这样好的师傅,小鱼儿怎么能不想着别人?”
她嘟着嘴,午后困倦轻易模糊她的意识,她在师傅怀里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睡去之前还嘟囔道:“小鱼儿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最厉害的修士,保护大家...”
眼皮好沉...陷入往事让她仿佛遭遇了鬼压床,意识清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忽然一道黑影压在脸上,轻飘飘又沉甸甸。
幼时师傅那番有些高深莫测的话,十余年后让燕客惊醍醐灌顶清醒了那话语里的深意。人生独行,她太重情了,以后难免不会犯和贺妙春同样的错误。
燕客惊慢慢睁开眼,一张苍白的脸此时离自己不到一寸距离,死气沉沉,当然了,女鬼要是有了呼吸才叫吓人。
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有了波动,贺妙春在她清醒的一瞬伸手按住燕客惊的肩头,看似凶狠却收敛了力道,只是将女孩禁锢在原地。
白得吓人的脸上不再刻意带着冷漠,少见地泛起几分慌张涟漪。
她不管燕客惊有没有清醒,声音无措,“你们在我的幻境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些记忆.....”
想到这儿贺妙春松了手,自从被唤醒的那一刻,曾经的记忆便残破不全,唤醒她的人对这种情况也是闭口不谈。
靠着那些缺页的记忆在仅剩的良心里挣扎,也不免某些时刻对一些熟悉陌生的场景怔愣。
她猜到这些过去或许和连她都控制不了的幻境有关系,但实在想不到进去了两个外来人,那些记忆便悄无声息地苏醒。
此时想要流泪也成了这不人不鬼躯体的奢望。
难怪会觉得熟悉,这生她养她的土地,在洪水的打压下仍旧默默守在原地,那些和她同血脉的人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成家。
“贺妙春。”
刚刚还清醒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字正腔圆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果忽略掉她有些颤抖的声线。
贺妙春心头一惊,竟然有些不敢直视她那张带着几分心疼的眼睛。
忽然这小女孩像只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那些她渴望的东西打湿了衣襟,似乎眼泪能慢慢渗透皮肤重新回到那空落落的心里。
“贺妙春,承受了这么多,很辛苦吧...”
幼时丧父丧母,背井离乡。
年少成名,无人看见她寒冬酷暑苦修法术。
大婚之日惨遭背叛,被依赖的竹马陷害成了不人不鬼的妖魔,神志不清下残害同门,差点让宗门被魔修颠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相,所有人选择闭口不谈,牺牲一个弟子换取名声何乐不为?
就连敬仰的师傅也不曾为她辩解一句,彻底将她钉在背叛正道的耻辱柱。
回首时光,也不过短短二十载,这是第一次有除父母以外的人抱住贺妙春,告诉她辛苦了。
她推开燕客惊单薄的身子,嘴硬道:“你不过是看见了我的过去罢了,凭什么用这种很了解我的语气和我说话。”
燕客惊委屈撇嘴,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
她捂着眼睛闷声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吃人的女鬼,你不是人人喊打的魔修,你只是...想要一个家人。”
就像她自己一样,燕客惊有时候想自己一个实力低微的爱哭鬼还敢肖想得道成仙,帮助更多人,是因为她有玄清观的家人给她所有全心全意的支持。
贺妙春为什么那么轻易被贺闻蒙蔽跌入陷阱,是因为她如此渴望能在世界上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同类。
才会察觉到贺闻的不对劲,还是执拗问他成婚后他们便是家人了吧。
清晨的雾气缓缓蔓延,贺妙春盯着捂着眼睛可怜样的燕客惊有些无言以对。记忆的恢复让她身上的鬼性褪去,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的模样,她自己都有些破罐子破摔,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如此真情实意为她难过。
贺妙春伸手,别扭地将她环住,循着幼时母亲安抚她的样子轻轻拍她的肩膀,“别哭了...我要谢谢你,让我回忆起了重要的东西。”
两人沉默无言,燕客惊也觉得自己哭得有点黏黏糊糊,于是难为情地退了一步。
自己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忽然冲人家开始诉衷肠,在自己心里,她了解贺妙春,懂她的痛苦,但那是基于幻境而言,现实中的贺妙春根本不认识自己!
想到这儿她直接脸红到耳朵根,燕客惊悻悻道:“我,我...”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可不是害羞了。
傅长安昏迷了好长时间,这具肉身虽然是用天地灵材辅以自身血肉炼制而成,但和自己本来的那一具没法比,加上部分魂魄缺失,从幻梦灵体制造的幻境中出来的后果比他想的大了一些。
几乎赶得上第一次元神入体万蚁噬心的痛苦。
但傅长安迫切地想要清醒,担心燕客惊离开自己划定的屏障范围后被那只女鬼盯上,这种思绪促使他不得不忍着剧痛睁开眼。
浑浊的视线在呼吸间变得清明,在他眼里,贺妙春一副要动手的模样,而燕客惊在一旁被吓得呆若木鸡。
他大怒起身,不顾还没愈合的内伤挡在燕客惊身前,大手一挥,凭空而起的灵气将贺妙春狠狠推开,对方猛地受击,连退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傅长安冷声说。
贺妙春:“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看来是我的话你没放在心上。”
“傅长安。”燕客惊弱弱地戳了戳他,“贺妙春没想对我动手。”
天地安静。
傅长安懊恼地咬了咬腮边肉,早知道...早知道他先冷静一下再冲过来了。但魔主的威严让他没有露出端倪,只是轻抬下巴,看蝼蚁一样的眼神瞥了一眼贺妙春。
“咳...只是给你一个告诫罢了。”
贺妙春收敛了凶性,温和道:“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再者这些正道眼中对于魔修鬼道的评价,几分真几分假,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吧?我若真想动手,你现在看见的早就是这人的一具尸体。”
傅长安神色紧绷,没有回应。
这番哑谜一样的对话让燕客惊摸不着头脑,但情绪平复后她没有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毛毛呢?那些孩子呢?”
想到孩子们仍旧生死未卜,燕客惊心绪一下子又乱成一团,若是贺妙春真做了那些残害凡人性命的事情,她肯定要给村民一个交代。
贺妙春起了逗弄心思,“你说那些小孩子?很美味呢。”
戏谑的语气反而让燕客惊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她呼出长气,脸上又带着以往的活泼,“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做那些事情。”
贺妙春慢吞吞说:“我说,那些小孩很美味,很好吃,我将骨头都吞下去了,吃得一干二净。”
“你骗我。”鼻子皱了皱,燕客惊直言道:“你才不会这样做,我了解你。”
了解你,所以我相信你。
少年人赤忱的眼神胜过许多苍白的话语。
贺妙春心想自己被关进寒月牢后那么快丧失求生欲望,或许就是因为无一人这样笃定地给她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