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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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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倾倒的浓墨,迅速吞噬了雁回关破败的轮廓。长庚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单薄中衣抵不住北地夜寒,风刮过皮肤,激起细密的战栗。他掌心紧握着那角黑石碎片,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肉,疼痛让他保持绝对清醒。
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更夫提着昏黄灯笼走过,拖长的影子在坑洼路面上摇晃。巡逻官兵的脚步声在几条街外响起,松散拖沓,与其说是警戒,不如说是应付差事。
长庚避开主街,在蛛网般的小巷中穿行。记忆精准地指引方向,白天一场生死追逐,已将这片区域的格局刻入脑中。越靠近“八臂猿”侯爷那间不起眼的土坯房,他心中警惕的弦绷得越紧。黑衣人会不会料到他要求助此地?侯爷本身,又是否真的可靠?
土坯房所在的窄巷比白日更显阴森,没有灯火,只有远处漏来的一点微弱天光。门板紧闭,连那褪色布招都隐没在黑暗里。
长庚没有直接上前。他伏在巷口对面一堆废弃木料的阴影中,静静观察。没有呼吸声,没有视线感,巷子里只有风卷动尘土的细微呜咽。但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太安静了,连虫鸣都没有。
他拣起脚边一粒小石子,屈指弹出,打在侯爷门板侧方的土墙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没有反应。
长庚又等了片刻,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掠到土坯房侧面的窗下。窗纸破了几处,里面黑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他屏息凝神,鼻端忽然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混杂的气味——油灯熄灭后的烟臭味,灰尘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他眼神一凛,指尖运起细微内力,无声无息地将窗纸破洞挑大些,侧目向内望去。
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可见屋内一片狼藉。柜台翻倒,货物散落一地,账册被撕碎。地上,似乎有一滩颜色深于周围土面的不规则污迹。
侯爷出事了。
长庚心往下沉,迅速缩回身子,背贴冰冷的土墙。侯爷这条线断了,而且断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说明对方行动果决,且对关内暗桩了如指掌。是黑衣人干的,还是……“自己人”灭口?
没有时间细究。他立刻想起顾昀交代的第二条路——城西土地庙,顾家军旧人。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长庚刚欲动身,巷子两端几乎同时传来极其轻微的衣袂破风声!不是寻常路人,是刻意放轻却速度极快的脚步,正从两头向中间合围!
被伏击了!
长庚瞬间判断,对方早有预料,在此守株待兔。侯爷这里,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毫不犹豫,足尖猛地蹬地,不是冲向巷口,而是纵身跃起,单手在土坯房低矮的檐角一勾,借力翻上了屋顶!碎瓦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在屋顶!”下方立刻传来低喝,依然是那种带着关外腔调的汉话。
两道黑影如夜枭般从巷子两端腾起,直扑屋顶!刀光在昏暗夜色中划出冷冽的弧线。
长庚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却临危不乱。他拧腰侧身,险险避过第一刀,手中长剑顺势出鞘,不是格挡第二刀,而是剑尖疾点脚下瓦片!
“咔嚓!”瓦片碎裂,他身形随着碎瓦坠落,瞬间落回巷中,正好在那两名扑空的黑衣人下方!未等对方变招,长庚落地即滚,剑光贴地横扫,直取两人下盘!
这一下变招出乎意料,两名黑衣人急忙提气上纵或闪避。长庚要的就是这一瞬的空隙!他毫不恋战,剑势未老便已收回,人如离弦之箭,朝着来时方向的巷口疾冲!
那里应该也有一到两名堵截者。但他赌对方料不到他会反向突围,更料不到他如此果决!
果然,巷口阴影中只站着一人,似乎正全神贯注戒备屋顶方向。长庚人未至,手中那角黑石碎片已如暗器般激射而出,直取对方面门!同时长剑紧随其后,剑尖颤动,笼罩对方胸前数处大穴!
那人慌忙挥刀格挡黑石,“叮”的一声脆响,火星迸溅。就这么一阻,长庚的剑已到!快、狠、准,带着一股有去无回的决绝气势。那人武功不弱,仓促间仍勉强架开两剑,却被第三剑刺中肩窝,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长庚看也不看,身形从他身侧一闪而过,瞬间没入巷口外更深的黑暗里。
身后传来愤怒的呼喝和追赶的脚步声,但长庚已将轻功提到极致,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左穿右插,利用地形不断拉开距离。他对这片区域的记忆在生死时速中被激发到极致,哪里能穿,哪里是死路,几乎本能般清晰。
追兵的声音渐渐被甩开,但并未消失。他们似乎有特殊的追踪法子,或者……这关城之中,他们的耳目远比预想的更多。
长庚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灼烧般的刺痛。他必须尽快赶到城西土地庙,拿到解药和补给,然后返回地窖——顾昀等不了太久。
城西较关城其他区域更为荒僻,多是废弃的民居和荒芜的菜地。土地庙很小,墙皮剥落,庙门歪斜,在凄清的月光下像个垂死的老人。
长庚没有贸然靠近。他绕到庙后,伏在一片枯草丛中,仔细观察。庙内没有灯火,也无动静。他凝神细听,只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咽。
时间紧迫。长庚一咬牙,悄声接近庙墙,按照顾昀所说,找到神像底座位置的外墙,手指摸索着砖缝。第三块砖……触手果然有些松动。他小心翼翼地将砖块向外抽出一半,伸手进去。
指尖碰到一个油布包裹。
他迅速取出,砖块复位。将包裹塞入怀中,正欲离开,忽然全身汗毛倒竖!
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从土地庙残破的门洞内传来。
不是追兵赶到了,是这里原本就有人!而且,此人气息隐匿功夫极高,直到他取走东西、心神稍松的刹那,才泄露出一丝。
长庚缓缓转身,手按剑柄,面向黑洞洞的庙门。
门内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身形不高,有些佝偻,穿着普通的灰布棉袄,像个贫苦老农。但当他抬起头,月光照亮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时——沉静、锐利、仿佛历经无数生死淬炼过的眼睛——长庚立刻知道,这绝不是寻常百姓。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长庚,目光在他脸上、身形、以及手中紧握的剑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刚刚塞入怀中的油布包位置。
“东西拿到了?”老人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却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金石质感。
长庚没有放松警惕,微微点头。“前辈是……”
“顾帅……可还安好?”老人不答反问,问的是顾昀。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有什么极深的东西翻涌了一下。
“中毒受伤,急需解药。”长庚言简意赅,紧盯着对方每一个细微反应。
老人眉头猛地蹙紧,上前一步,又生生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和两个瓷瓶,递过来。“皮囊里是清水和肉干。白瓶内服解毒,一日两次。绿瓶外敷伤处,一日一换。”他顿了顿,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此地不宜久留,追兵耳目遍布关城。带顾帅往东北方向,十里外有片胡杨林,林中有猎户废弃的木屋,相对隐蔽。我们会有人接应清扫痕迹,但你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
长庚接过东西,触手冰凉。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老人:“你们是谁?为何帮我们?”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追忆,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顾家军,玄铁营,第三骑队,火头军,赵十三。”他报出一串名号,每个字都像砸在实地上,“帮你们,是因为顾帅是顾帅。也因为……”他目光掠过雁回关黑沉沉的城墙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守军瞭望塔上飘摇的黯淡灯火,“这关,不能破。至少,不能这样破。”
长庚心头震动。顾家军旧部!竟真的还在,且潜伏在关内!
“关内勾结之事……”长庚试探。
“已知。”赵十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但水太深,敌我难辨。顾帅重伤,你们势单力孤,眼下首要任务是保全自身,解毒疗伤。其他的,从长计议。快走!”
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由远及近,似乎不止一处。
赵十三脸色一变,推了长庚一把:“走!东北!胡杨林!记住!”
长庚不再犹豫,将皮囊瓷瓶仔细收好,朝赵十三重重一抱拳,转身便投入夜色之中,朝着东北方向发足狂奔。
赵十三站在原地,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土地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迅速从庙旁枯草丛中拖出几捆早就准备好的柴草,堆在庙门口,掏出火折子。
火苗窜起,很快点燃干柴,火势在夜风中蔓延,渐渐吞没了小小的土地庙。火光映亮他布满皱纹的脸,也映亮了他眼中跳动的、与年龄不符的凛冽寒光。
“玄铁营……”他对着火焰,低声吐出三个字,仿佛誓言,又仿佛悼词。随后,身影一闪,消失在庙后更深的黑暗里,再无踪迹。
长庚在荒野中狂奔,背后是渐渐亮起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喧哗。他知道,那是赵十三在断后,用一把火烧掉可能的线索,也吸引追兵的注意。
他胸口发胀,不知是疾奔的喘息,还是因为那“顾家军”、“玄铁营”几个字带来的沉重激荡。义父从未详细提过的过去,那些埋在北疆风沙里的骸骨和荣耀,似乎正随着这一把火,再次灼烧起来。
他不敢回头,只是将怀中的皮囊和瓷瓶护得更紧,将轻功催到极致。夜风在耳边呼啸,掠过荒草和砾石,前方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头顶疏星勉强指引方向。
东北。胡杨林。猎户木屋。
每一步,都离地窖中的顾昀更远,却又离生的希望更近一步。
他必须赶到。必须带着解药回去。
冰冷的夜色中,年轻的身影如同劈开黑暗的箭矢,义无反顾。
长庚在荒野中奔逃,身后土地庙的火光渐成远处一抹摇曳的橙红,映亮低垂的夜云边缘。犬吠声、呼喝声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辨不清远近。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将赵十三给的皮囊和瓷瓶牢牢护在胸前,凭着对方向的模糊感知和求生本能,朝着东北方发足狂奔。
脚下是冻硬的土坷垃与枯草,时常有隐藏的石块或坑洼,几次险些摔倒。肺叶火烧火燎,吸入的冷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单薄中衣早已被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冰冷刺骨。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那个阴暗冰冷的地窖,回到顾昀身边。
不知奔了多久,犬吠声似乎渐渐远了,被荒野无边的寂静吞没。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和心跳,擂鼓般敲击着耳膜。他放缓脚步,靠在一棵枯树后剧烈喘息,趁机辨认方向。
朔月当空,星光黯淡,难以精确定位。他只能大致判断东北方向,并努力回忆来时是否经过某些显著地貌——一片突出的黑色岩石,一段干涸的河床拐弯。记忆有些模糊,白天的追逐和紧张削弱了他对环境细节的摄取。
不能慌。长庚强迫自己冷静,解下皮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渴冒烟的喉咙,稍稍抚平了焦灼。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四下寂然。追兵似乎暂时被引开了,或者失去了他的踪迹。
他重新上路,这次速度稍缓,更注意观察四周,同时也更警惕可能的埋伏。赵十三说追兵耳目遍布关城,那这关外荒野呢?那些黑衣人中,是否有擅长追踪的?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地势略有起伏,出现一片影影绰绰、形态扭曲的黑影。是胡杨林!长庚精神一振,加快步伐。
林中比外面更黑,枯枝盘虬,在微弱天光下张牙舞爪,如同蛰伏的怪兽。长庚按照赵十三所说,寻找猎户木屋。他放轻脚步,在林间仔细搜寻,同时留意身后动静。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到了林中都变得呜咽低沉。这种过分的寂静让人心头发毛。
终于,在林子深处,靠近一处背风土坡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低矮的木屋轮廓。屋顶塌了半边,门板歪斜,看起来废弃已久。
长庚没有立刻靠近。他伏在远处一丛枯草后,静静观察了半晌。木屋里没有火光,没有声息,周围也没有任何活物痕迹。他这才小心地潜行过去,停在门边,侧耳细听——只有风吹过破洞的“呜呜”声。
轻轻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光,可见屋内狭小,只有一张破木榻,一个倒地的旧木架,角落堆着些腐烂的草料和杂物,积了厚厚的灰。但地面上,靠近木榻的地方,灰尘有被 recent 拂拭过的痕迹,隐约可见几个不完整的脚印,尺寸不大。
有人来过。是赵十三的人提前来布置过?还是……别的什么人?
长庚心头发紧,迅速检查屋内。木榻上铺着一层干燥的、相对干净的枯草,墙角还发现了一小捆用油布包着的、未受潮的柴薪,以及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铁皮水壶。这显然是有人特意准备的落脚点。
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目前看来是友非敌。他将皮囊和药瓶放在相对干净的榻上,再次确认屋外没有异常,然后不敢再多停留——顾昀还在等他。
返回的路因为有了明确目标,显得更加漫长难熬。体力在持续消耗,寒冷和疲惫不断侵蚀意志。长庚咬牙坚持,循着记忆和来时的模糊痕迹折返。他必须在天亮前带着顾昀转移到木屋,否则地窖藏身处随时可能暴露。
当地窖入口那片伪装过的枯藤杂物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东方的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灰白。长庚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
他悄无声息地拨开遮掩,侧身滑入地窖。里面一片漆黑,比他离开时更冷,空气凝滞,弥漫着血腥味、药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浑浊气息。
“义父?”他压低声音呼唤,向记忆中的角落摸去。
没有回应。
长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摸到那个角落,触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然后是……盖在顾昀身上的、自己的外袍。袍子下面,空空如也!
顾昀不见了!
长庚脑中“嗡”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站起身,因为缺氧和急怒一阵眩晕。强迫自己镇定,他摸索着掏出火折子,颤抖着手划亮。
昏黄的光圈照亮方寸之地。地窖内景象清晰起来:角落铺着的枯草凌乱,有拖拽痕迹;自己那件外袍被扔在一旁,上面沾着更多深色血渍;顾昀原本倚靠的土壁上,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抓痕,指尖血迹犹存。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外人闯入的迹象。是顾昀自己离开的?还是……被带走了?
长庚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抓痕显示顾昀离开时或许神志不清,承受着巨大痛苦。若是被人强行带走,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毫无反抗,至少会留下更明显的挣扎痕迹。更大的可能是,他毒性发作或高烧加剧,陷入谵妄,自己爬了出去。
可他能去哪儿?以他现在的状况,离开这地窖,几乎等于送死。
火折子的光焰跳动,将长庚苍白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死死盯着土壁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抓痕,仿佛能看见顾昀是如何在剧痛和昏沉中,用尽最后力气抠抓着墙壁,挣扎着向外爬……
就在这时,他目光忽然定在抓痕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里,泥土似乎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极其模糊的图案。
长庚蹲下身,用火折子凑近细看。
那图案是用带血的手指,或是什么硬物,在泥土上反复划出来的。线条混乱颤抖,难以辨认,但大致能看出是一个倾斜的、不规则的圈,圈内点了三个小点,排列形状……竟与徐百户那张地图上,“野狼谷”内标记的、代表“王帐”的倾斜帐篷和三颗小点的符号,有五六分相似!
顾昀在意识模糊中,反复划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指向野狼谷?提醒他注意王帐生变?还是……他看到了什么与这符号相关的东西,烙印在潜意识里,甚至在毒发神昏时都无法摆脱?
长庚来不及细想。顾昀留下这个符号,至少说明他离开时或许还残存一丝清醒的意图。他必须立刻找到他!
他仔细检查地窖出口附近,果然在枯藤杂草间发现了拖拽和爬行的痕迹,还有零星滴落的深色血点,朝着与土地庙、胡杨林都不同的方向——西北,那是通往关城更偏僻区域,也是……更靠近城墙的方向。
难道顾昀想回关内?还是想从某个地方出关?
长庚将火折子熄灭,收起皮囊药瓶,循着那断断续续、几乎被晨风吹散的血迹和痕迹,追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亮,灰白的晨光稀释了夜色,却让荒野更显荒凉破败。痕迹时有时无,长庚只能凭借直觉和那微弱的指向奋力追赶。他心急如焚,顾昀那样的状态,在这寒冷的清晨荒野,根本撑不了多久。
终于,在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枯苇丛后,前方出现了一小片洼地。洼地底部,一个青色的身影面朝下倒伏着,一动不动,半边身子浸在未完全冻住的泥泞冰水里。
“义父!”
长庚肝胆俱裂,冲了过去,将人从冰冷的泥水中抱起。触手一片冰凉,顾昀脸上、手上沾满泥污,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体软绵绵的,左臂伤口处的包扎早已散开,露出肿胀发黑、甚至有些溃烂的皮肉,散发出更浓的腥臭。
长庚颤抖着手去探他颈侧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他迅速将顾昀背起,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固定,不顾一切地朝着胡杨林木屋的方向狂奔。必须立刻取暖,处理伤口,用药!
晨光彻底照亮荒野时,长庚终于背着顾昀跌跌撞撞冲进了胡杨林,找到了那间木屋。他用肩膀撞开门,将顾昀小心翼翼放在铺着干草的破木榻上。
顾昀浑身冰冷,脸色灰败,仿佛生命力已随着体温一同流逝。长庚手忙脚乱地生起火堆,用的是赵十三准备的干柴。火光跳动,带来一丝暖意。他将自己的中衣也脱下,拧干水分,在火边略烤了烤,裹住顾昀,又用外袍将他紧紧裹住。
然后,他拿出赵十三给的瓷瓶。白瓶内服,绿瓶外敷。他撬开顾昀紧闭的牙关,将解毒药丸用水小心送服下去。又解开顾昀左臂残破的包扎,用清水仔细清理那可怖的伤口,剜去些许明显坏死的腐肉——每一下都让他自己的手颤抖不已,尽管顾昀在昏厥中仍因剧痛而本能地痉挛。清理完毕,他将绿瓶中药膏均匀敷上,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长庚已是浑身冷汗,精疲力竭。他跪坐在榻边,握着顾昀冰凉的手,不断揉搓,向火堆靠近,试图将那点微弱的暖意传递过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柴火噼啪作响。顾昀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一点点,脸色也不再是死灰,稍微有了一点极淡的活气。长庚不敢合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每隔片刻便去探他的脉搏和额头温度。
晌午时分,顾昀的体温开始回升,不再是那种冰凉的死气,而是渐渐变得滚烫——高热再次袭来,但与之前纯粹的毒发高热似乎又有些不同,更像是身体在药物作用下,开始与毒性激烈对抗的反应。
他陷入更深的昏睡,不再呓语,只是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与什么无形之物苦苦搏斗。
长庚持续用清水为他擦拭降温,喂他少量饮水。赵十三给的肉干,他自己勉强嚼了几口,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下午,顾昀的高热终于开始缓慢退去,呼吸也渐渐变得深沉均匀。长庚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解毒药起了关键作用,最危险的关口或许已经熬过。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皮沉重如铅。但他不敢睡,强撑着守在一旁。
暮色再次降临时,顾昀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高烧下的浑浊涣散。他怔怔地看着低矮破败的屋顶,又转动眼珠,看到了跳动的火光,以及火光旁,那个衣衫单薄、面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却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少年。
顾昀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得不成调:“……傻……子……”
长庚浑身一震,几乎是扑到榻边,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手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却已有了温度。
“义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顾昀看着他,目光从他沾满泥污的脸,移到他身上仅剩的、同样污损不堪的单薄衣物,再落回他紧握着自己的、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桃花眼里,惯常的轻佻风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长庚看不懂的、近乎痛楚的柔软。
“我……划了东西……”顾昀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
“我看到了。”长庚立刻道,“地图上的符号,野狼谷,王帐。”
顾昀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神锐利了些:“不是……王帐……”他喘了口气,“是……引路标……老徐的……绝笔……”
他断断续续,声音微弱,长庚必须凑近才能听清。
“金帐侍卫……分了两派……一派……护着幼主……逃往野狼谷……另一派……追杀……毁腰牌……是……投名状……给关内……某人……”
“老徐……撞破的……是交接……关内有人……要幼主的命……换……蛮族退兵……或……别的交易……”
顾昀说着,气息又有些不稳,咳嗽起来。
长庚立刻喂他喝水,心潮剧烈翻涌。原来如此!王帐生变,不仅是内乱,更涉及继承权争斗,且与关内守将(甚至更高位者)勾结!徐百户发现的,正是这肮脏交易的关键。而他们手中的腰牌和地图,既是证据,也是催命符,更可能……是指引他们找到那个逃亡蛮族幼主、揭开全部真相的线索!
“追杀我们的……”长庚沉声问。
“两拨……都有。”顾昀缓过气,冷笑一声,尽管虚弱,那笑意却冰冷刺骨,“蛮子要灭口……关内那位……要确保交易干净……我们,是多余的……眼睛。”
所以,他们从踏入雁回关那一刻,就已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来自关内关外双重杀机的漩涡中心。
“野狼谷……”长庚看向顾昀,“我们要去?”
顾昀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映得他眼底明明灭灭。
“去。”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仅要去看清是谁在卖国……更要看看,那蛮族幼主,值不值得……救。”
他转回头,看向长庚,目光深邃:“怕吗?现在走,或许还来得及。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伤好些……”
“我跟你去。”长庚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义父在哪儿,我在哪儿。”
顾昀看着他,看了很久。火光在那张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上跳跃,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忽然伸出手,用尚能动弹的右手,极轻地、带着血污和尘土的指尖,碰了碰长庚同样污迹斑斑的脸颊。
“那便……一起。”他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力气,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长庚怔在原地,脸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残留着一点滚烫的温度,直烙进心底。
窗外,胡杨林的枯枝在越来越猛烈的北风中呜咽呼啸,如同荒野的叹息。木屋内,火光温暖,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已染尽风霜的脸庞。
前路凶险未卜,杀机四伏。但有些路,既然选了,便只能并肩走下去,至死方休。
顾昀在胡杨林木屋的破榻上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长庚寸步不离。火堆始终保持不灭,他隔段时间便替顾昀换药,喂水,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赵十三给的药果然对症,顾昀左臂伤口的青黑色缓慢但持续地消退,肿胀也渐渐平复,只是高热反复,人始终陷在昏沉里,偶尔会无意识地痉挛,或因梦魇发出含糊的呻吟。
长庚自己的疲惫也到了极限。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皮打架,却不敢真正合眼。手里握着剑,耳朵捕捉着屋外每一丝风吹草动。赵十三说会有人接应清扫痕迹,但一天过去,除了风啸和林涛,没有任何人靠近这片废弃的木屋。
或许,赵十三他们自身也难保。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局。
长庚摇摇头,驱散脑中过于阴暗的揣测。他必须相信赵十三,至少目前,那老人给的是救命的药。他更必须相信顾昀——相信他能熬过来,相信他们能一起闯过这关。
第二天傍晚,顾昀的高热终于彻底退了。他醒过来,眼神比昨日更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靠着长庚的搀扶勉强坐起,喝下大半碗用肉干和雪水熬成的稀薄肉汤。
“我们在这儿多久了?”他声音依旧沙哑,但有了些力气。
“一天两夜。”长庚喂他喝完最后一口汤,用衣袖替他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他做得很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顾昀抬眼看他。少年眼下的乌青和脸上的憔悴藏不住,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套单薄污损的中衣,在火堆旁烤得半干,皱巴巴地裹着清瘦的身躯。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慑人,写满了不容动摇的坚持。
“辛苦你了。”顾昀低声道,移开目光,望向跳动的火焰。这句话说得很轻,不像他平日风格。
长庚没应声,只是将空碗放到一旁,又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赵前辈给的药很管用。伤口在好转。”
“嗯。”顾昀活动了一下左臂,立刻因疼痛皱起眉,却哼都没哼一声。“老赵是个实在人,就是胆子小了点,做事太谨慎。”他顿了顿,“不过这次,谨慎点好。”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长庚问,“去野狼谷?”
顾昀没有立刻回答。他靠着土墙,目光落在虚空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粗糙的木料。“去,是一定要去的。但现在不行。”他看向长庚,“我这胳膊,没十天半月动不了真格的。野狼谷不是游玩之地,那是北蛮金帐王庭在关内的一处秘密据点,也是如今各方势力目光汇聚的焦点。我们这样闯进去,跟送死没区别。”
“那……”
“等。”顾昀截断他的话,语气冷静,“等我这伤好个五六成。等外面的风头松一松。也等……该跳出来的人,跳得再高一点。”
他伸手,从怀中摸索——长庚早已将腰牌和油纸包放回他贴身之处——取出那张绘制简陋的羊皮地图,在火光下展开。
“你看,”他指着“野狼谷”那个被圈起的位置,以及旁边那个倾斜帐篷和三颗小点的符号,“这标记,不是随便画的。三颗点的排列,对应谷中三处泉眼。倾斜方向,指示的是王帐密道可能的入口方位。老徐当年在北境哨探是一把好手,他留下的东西,不会有废笔。”
他的指尖移向雁回关的方向,又划向野狼谷,中间经过几个不起眼的小标记。“这一路,有至少三处适合伏击的隘口,两处可能被蛮族或‘自己人’控制的补给点。我们得绕过去,或者……清理掉。”
他说“清理掉”三个字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关内那位……”长庚低声道。
“李丰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顾昀冷笑,“他顶多是条收钱办事、睁只眼闭只眼的看门狗。真正在后面牵线的,位置更高,手也伸得更长。”他收起地图,重新靠回去,闭上眼睛,“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等我们到了野狼谷,拿到确凿的东西,自然就知道该找谁算账了。”
接下来的日子,在枯燥、警惕和缓慢的恢复中度过。顾昀的体质远比常人强悍,加上对症的解药,伤口愈合速度惊人。第三天他已能自己下榻走动,第五天便尝试着用右手练习挥动那截充当拐杖的粗树枝,第七天,左臂虽然还不能用力,但已能做些简单的活动。
长庚除了照顾顾昀,便是练剑,将木屋周围一小片区域的地形摸得烂熟。他利用赵十三留下的少量物资精打细算,又冒险在附近设置了几处简易陷阱,捕捉到两只瘦弱的野兔,勉强补充了食物。
顾昀看着长庚忙碌,偶尔会指点他剑法中的疏漏,更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眼神复杂。他不再提让长庚离开的话,但长庚能感觉到,他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审视的估量。
第八天傍晚,长庚练完剑回到木屋,发现顾昀正坐在门口一块石头上,望着天边沉落的夕阳。余晖将他侧脸镀上一层暖金,淡化了些许病容,却衬得那轮廓越发清晰硬朗。
“义父,风大。”长庚走过去。
顾昀没回头,只是道:“明天我试着出去探探路。老赵说会有人接应,但这么多天没动静,恐怕是出了岔子。我们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长庚心头一紧:“你的伤……”
“走路无碍。”顾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肩,仍有些微的僵硬,但已不影响行动。“只是探路,不与人交手。你留在这里。”
“我跟你一起去。”长庚立刻道。
顾昀转头看他,夕阳在他眼底映出跳动的光点。“两个人目标太大。而且,这里需要有人守着,万一老赵的人来了,或者……别的什么‘客人’。”
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长庚知道争论无用,抿了抿唇,低声道:“小心。”
顾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个久违的、带着点漫不经心亲昵的动作,让长庚身体微微一僵。
“知道。”顾昀笑了笑,那笑容在夕照里显得有些模糊,“在我回来之前,别出去,别生火,警醒点。”
第二天天未亮,顾昀便悄然离开了木屋。他只带了那柄短刃和一小块肉干,青衣消失在胡杨林萧疏的枝影后。
长庚依言留在木屋,却如坐针毡。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他擦拭了无数遍剑,检查了每一处陷阱和隐蔽物,耳朵捕捉着林间最细微的声响。阳光从破屋顶的缝隙漏下,缓缓移动,在地上投出光斑。
午后,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很轻,很快又消失了。长庚握紧剑柄,屏息凝神,但声音没有再出现。
黄昏时分,顾昀还没有回来。
长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走到门边,望着顾昀离去的方向。暮色四合,林间阴影浓重,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不能再等了。
他抓起剑,正准备不顾一切出去寻找,林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有节奏的鸟鸣——三短一长,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长庚猛地停住脚步,闪身到门后。
片刻,一道青色身影从林中闪出,正是顾昀。他脸色比离开时更显疲惫,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见到长庚守在门后警戒的姿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如何?”长庚让开门,低声问。
顾昀进屋,先灌了几口冷水,才沉声道:“接应点被端了。”
长庚心头一沉。
“不是赵十三的人。”顾昀坐下,指了指自己青衣下摆一处不起眼的泥污,“我在三里外一个废弃的烽燧下发现了标记,是我们约定的那种。但标记旁边,有新鲜的血迹和打斗痕迹。烽燧里,有两具尸体,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手上的茧子是常年握刀枪留下的。是玄铁营的老卒。”
他语气平静,长庚却听出了底下压抑的怒意和冰冷。
“谁干的?”
“手法干净利落,是一击毙命。用的武器……”顾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打开,是一片边缘锋利、形状奇特的金属薄片,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过剧毒。“不是中原常见的样式,倒像是……西域流传过来的‘梭罗刀’。”
“西域?”长庚皱眉。怎么又牵扯出西域?
“未必是西域人亲自出手。”顾昀将毒刃重新包好,“但这种凶器流到关内,还用来对付顾家军旧部,说明我们的对手,网撒得比想象中还大。”他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好消息是,我在另一处找到了老赵留下的新标记,很隐蔽,指向东北三十里外的一处牧民废弃的冬季牧场。那里或许有新的接应点,或者至少能避开主要搜索路线。”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顾昀斩钉截铁,“这里不能待了。对方既然找到了接应点,顺着线索摸到这里是迟早的事。趁夜走,绕开路,去冬季牧场。”
夜幕彻底降临时,两人熄灭火堆,仔细掩埋痕迹,悄然离开了这间庇佑了他们八九日的胡杨林木屋。
顾昀带路,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仿佛有种天生的敏锐,即使在黑暗中,也能避开容易留下痕迹的软沙地和茂密灌木,专挑硬实坎坷、植被稀疏的路径。长庚紧跟其后,两人一言不发,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寒冷刺骨,星月无光。只有北风永无止境地呼啸,卷起沙尘,抽打在脸上。长庚能听到顾昀稍显粗重的呼吸,知道他伤后初愈,这般长途跋涉并不轻松。但他脚步没有丝毫放缓。
后半夜,他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平缓的洼地。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隐约可见洼地中散布着几座低矮的、圆顶的泥坯建筑轮廓,正是牧民冬季使用的简易房舍和牲口圈,如今都已废弃,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
顾昀停下脚步,伏在山梁的阴影中,仔细观察了许久。
“有火光。”他低声道,指向其中一座较大的房舍。那里,的确有极其微弱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严密遮挡住的橘黄色光亮,从缝隙中漏出一点。
“是自己人,还是……”长庚握紧剑柄。
“不知道。”顾昀声音很轻,“老赵的标记指向这里,但接应点被端了,难保这里没有变数。”他沉吟片刻,“你留在这儿警戒,我摸下去看看。”
“我去。”长庚立刻道。
顾昀看了他一眼,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长庚感觉到他似乎在权衡。
“小心。”最终,顾昀没有坚持,只低声道,“若有不对,立刻撤回,不用管我。以鸟鸣为号。”
长庚点头,将身形伏得更低,看着顾昀如同鬼魅般滑下山梁,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废弃牧场潜去。他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紧绷的、全神贯注的戒备。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点微弱的火光依旧,没有任何异动。顾昀的身影早已没入黑暗,仿佛被那一片废墟吞没。
长庚的掌心渗出冷汗。太安静了。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时,下方那座有火光的房舍旁,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压抑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长庚瞳孔骤缩,不假思索,身形如箭般射出,直扑而下!
然而,就在他冲到半途时,那房舍的门忽然被从里面拉开,一个人影踉跄着倒退出来,正是顾昀!他右手持着短刃,刃上滴血,左手却捂着右肋,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门内,数道黑影持刀扑出!
中计了!这里不是接应点,是陷阱!
长庚目眦欲裂,速度再提,剑已出鞘,人未至,剑气已激得尘土飞扬!
顾昀见他冲来,厉声喝道:“别过来!有弩!”
话音未落,房舍两侧的阴影中,机簧声炸响!数点寒星撕裂夜色,直射顾昀后背,也笼罩了长庚前冲的路径!
千钧一发!
机簧炸响的刹那,长庚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他没有停,反而将前冲之势催到极致,剑光在身前泼洒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青幕!叮叮叮——数声脆响,大部分弩箭被磕飞,但仍有两只漏网之鱼,一只擦过他左臂,带起一溜血珠,另一只则射向他面门!
长庚猛地偏头,弩箭擦着耳廓飞过,火辣辣的疼。而顾昀那边,在喝出声示警的同时,已不顾身后弩箭,拧身将短刃掷向门内扑出的一个黑影,正中咽喉!那人一声未出便软倒在地。但顾昀自己也因这动作牵动伤口,身形微滞,左后方一支弩箭已到!
眼看避无可避,斜刺里一道身影猛地扑至,硬生生将他撞开半步!
“噗!”
是长庚!他用身体挡住了那支本该射穿顾昀后心的弩箭!弩箭深深扎入他右肩胛下方,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向前一扑,闷哼一声。
“长庚!”顾昀目眦欲裂,反手接住他踉跄的身体,右手的短刃已换到左手——虽然不及右手灵便,但杀意更盛!他揽着长庚,不退反进,迎着门内再次扑出的两道黑影冲去!刀光如匹练,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那两人显然没料到顾昀重伤之下还有如此凶性,更没料到他会抱着一个人冲上来,气势一滞。就这一滞的功夫,顾昀的刀已抹过一人脖颈,另一刀刺入另一人小腹,顺势一搅!
惨叫声中,顾昀已挟着长庚撞入房舍之内!屋内狭窄,只有地上将熄的篝火和几具刚被顾昀解决的尸体。他反脚踢上门板,将长庚放在相对干净的角落。
“你……”顾昀声音发颤,伸手去探他背后弩箭,入手一片湿滑温热的粘腻,心猛地一沉。
“没……没中要害……”长庚咬着牙,额头冷汗涔涔,却还强撑着,“外面……还有人……”
顾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迅速检查长庚伤口,弩箭入肉颇深,但确实未伤及肺腑要害,只是血流不止。他撕下衣襟,紧紧压住伤口周围。“忍着点。”话音未落,他握住箭杆,猛地向外一拔!
长庚身体剧烈一颤,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没叫出声。鲜血瞬间涌出,顾昀立刻将准备好的金疮药尽数洒上,用撕下的干净布条死死捆扎住。
屋外,脚步声和低语声正在逼近,显然剩余的伏击者正在重新组织。
顾昀将短刃塞回长庚完好的左手,自己则捡起地上尸身旁的一把弯刀。“待在这儿,别动。”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义父……”长庚想抓住他,却因失血和剧痛而无力。
顾昀回头看了他一眼。篝火将熄未熄的光映在他脸上,半边明亮,半边隐于黑暗。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漫不经心,也没有了冰冷讥诮,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森寒的杀意,和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
“放心。”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笑出来,“几个杂碎,还留不下我。”
说完,他不再看长庚,转身,悄无声息地移到门边。
屋外的声音更近了,似乎在商量是否强攻。
顾昀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锋。左臂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动作中再次崩裂,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右肋的刀伤也在流血。但他的呼吸却异常平稳,眼神锐利如鹰。
他等。
等外面的人失去耐心,等他们靠近,等他们露出破绽。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流逝。每一息都像拉长的弦。
终于,门板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凑近向里窥视。
就在那一瞬!
顾昀动了!不是劈向门缝,而是整个人猛地向后撞去,用背脊撞塌了房舍侧面一处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轰隆一声,烟尘弥漫!
屋外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到坍塌的墙洞方向。
而顾昀,在撞塌土墙的瞬间,已如鬼魅般从原地消失,不是从墙洞冲出,而是身形一矮,贴地滚到了另一侧的窗下!那里,一个黑衣人正探头向坍塌处张望。
刀光一闪,甚至没发出多大声音,那人喉间便多了一道血线,软软倒下。
“在那边!”有人惊呼,刀锋破空声袭来。
顾昀就地一滚,避开两把刀,第三把却已到了胸前!他竟不闪不避,左手弯刀上撩,格开刀锋的同时,右手如电般探出,五指成爪,狠狠抠进对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扭!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那人惨叫着松手。顾昀夺过刀,反手掷出,将侧面扑来的一人钉在地上!
还剩两个。
那两人显然被顾昀这凶悍绝伦、悍不畏死的打法震慑住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顾昀拄着刀,微微喘息。鲜血顺着他左臂和右肋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滩。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烟尘和夜色中亮得骇人。
“谁派你们来的?”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说出来,留你们全尸。”
那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惧色,但更多的是亡命徒的凶光。其中一人忽然吹响一声凄厉的口哨!
顾昀眼神一凛——是在呼叫援兵!不能让他们拖下去!
他不再废话,身形暴起,直扑吹哨那人!那人举刀格挡,另一人从旁夹击。顾昀仿佛背后生眼,侧身让过侧面一刀,手中弯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不是斩向对手,而是削向对方脚下地面!
尘土飞扬,迷了那人眼睛。就这一瞬,顾昀的刀已如毒蛇般钻入他空门,刺入心窝!
最后一人见状,魂飞魄散,转身欲逃。顾昀岂容他走脱,脚尖挑起地上一块碎石,精准地击中其后膝弯。那人惨叫跪地,未及回头,冰冷的刀锋已贴上脖颈。
“说。”顾昀的声音贴着他耳朵响起,如同地狱吹来的寒风。
那人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是……是侯爷……不,是‘上面’……让我们在这里等……说只要是拿着特殊腰牌的人……格杀勿论……”
“上面是谁?”
“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只认侯爷……侯爷前天……前天也被带走了……生死不明……”
顾昀眼神冰冷。果然,侯爷也出事了。这条线彻底断了。
他不再犹豫,刀锋一抹。
最后一声闷哼,归于寂静。
顾昀拄着刀,剧烈地喘息。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失血带来的眩晕一阵阵袭来。他咬破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踉跄着冲回房舍。
长庚靠着土墙,脸色比顾昀更白,嘴唇失了血色,但眼睛还睁着,手里紧紧握着那柄短刃。见到顾昀满身是血地冲进来,他瞳孔一缩,挣扎着想动。
“别动!”顾昀低喝,冲到他身边,迅速检查他背后的包扎。还好,血暂时止住了。但长庚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微弱。
“我没事……”长庚声音细弱。
“闭嘴。”顾昀打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扯下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外袍,裹在长庚身上,又将人小心地背起来。“抱紧我,别松手。”
长庚依言,用未受伤的左臂环住他脖颈,将脸埋在他肩头。鼻端是浓重的血腥味,还有顾昀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药草和冷冽汗气的味道。
顾昀背起他,一步一步走出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弃牧场。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呼啸。身后是修罗场,前方是未知的荒野。
顾昀辨了一下方向,朝着远离雁回关、也远离胡杨林的更深僻处走去。他必须立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两人的伤势。长庚的箭伤需要重新清理上药,他自己也需要止血包扎。
走了不知多久,天际隐隐泛出极淡的灰白。顾昀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一股意志力强撑着。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不大的、被风侵蚀出的岩洞,洞口被枯藤半掩。
他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背着长庚钻进岩洞。
洞内不大,但干燥,避风。他将长庚小心放下,自己则靠着岩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沫子。
“义父!”长庚焦急地想挪过来。
“别动……”顾昀止住咳嗽,喘息着,摸索着从怀中掏出最后一点金疮药——他自己的那份,在刚才的打斗中早已丢失。他先不管自己,挪到长庚身边,解开他被血浸透的包扎,重新清理伤口,上药,用最后一点干净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清醒,开始处理自己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
长庚看着他笨拙却固执地为自己包扎,看着他苍白脸上不断滚落的冷汗,看着他因失血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手指,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
“义父……”他伸出手,想帮忙,却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顾昀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疲惫至极,却依然带着惯常的、安抚似的微光。“老实待着。”
他草草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靠在岩壁上,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
洞内陷入寂静。只有两人交错的、粗重而虚弱的呼吸声。
许久,顾昀才缓缓睁开眼,望向洞口外渐亮的天光。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释然。
“真是……狼狈啊。”他喃喃道。
长庚看着他,轻声问:“疼吗?”
顾昀侧过头,对上他清澈专注的目光。洞内光线昏暗,但那目光却亮得惊人,直直照进他心底那片荒原。
“疼。”他难得诚实地回答,嘴角却弯了弯,“不过,想到某个小兔崽子比我还疼,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长庚看着他苍白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鼻尖猛地一酸。他别开脸,低声道:“对不起……是我拖累……”
“说什么傻话。”顾昀打断他,声音沉了些,“没有你那一挡,现在躺在这儿的就是一具尸体了。”他顿了顿,语气放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说好带你见识江湖,却让你跟着我一次次出生入死。”
长庚转过头,重新看向他,眼神倔强:“我心甘情愿。”
顾昀与他对视片刻,忽而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傻子。”
这一次,长庚没有躲闪。他甚至微微偏头,让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更贴合地停留了一瞬。
温热的触感,带着血与尘的气息,却奇异地抚平了所有疼痛和恐惧。
洞外寒风依旧,吹过枯藤,发出呜咽的声响。但在这狭小、简陋、充斥着血腥气的岩洞里,却仿佛有某种暖流悄然滋生,无声地将两人包裹。
顾昀收回手,重新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睡一会儿吧。我守着。”
长庚也闭上了眼。伤口很疼,身体很冷,但心底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有这个人守在身边,便是刀山火海,黄泉碧落,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意识沉入黑暗前,长庚模糊地想:
就这样吧。
就这样,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