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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神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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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的时间粘稠而缓慢。唯一的光源是窖口缝隙漏下的几缕惨白,从斜照渐渐变成垂直,又慢慢拉长、变淡。长庚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背靠冰冷的土壁,顾昀滚烫的手始终握在他掌心。
解毒散似乎起了些作用,顾昀伤口处那骇人的青黑色蔓延之势停滞了,肿胀也略微消退,但高热未退。他陷入一种焦灼的昏沉,时而含糊地呓语,时而在梦中挣动,冷汗浸透了额发和单薄的青衣。
长庚用撕下的干净衣襟蘸着清水,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水很快就被体温蒸干,留下咸涩的痕迹。顾昀的呼吸时而急促浅短,时而沉缓绵长,每一次变化都牵动着长庚的神经。
“冷……”
又一次挣动中,顾昀无意识地呢喃,身体微微蜷缩。地窖本就阴寒,他失血高热,怕是体感如坠冰窟。长庚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又将他更紧地揽近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隔着一层单薄衣物,能清晰感受到那具身体不正常的灼热和因寒冷而起的细微颤抖。
相贴的肌肤传来惊人的热度,还有顾昀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血腥、药粉和他本身清冽气息的味道。长庚身体有些僵硬,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靠近,却是第一次,顾昀如此毫无防备、如此脆弱地依靠着他。
“娘……”顾昀忽然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细弱得像幼兽的呜咽。眉头紧蹙,仿佛陷入了极痛苦的梦境。
长庚的手顿住了。他从未听顾昀提起过母亲。那个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顾昀,心底也藏着这样柔软而疼痛的角落吗?
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低声回应,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我在。”
或许是这简单的两个字,或许是怀抱的温度,顾昀渐渐安稳下来,呼吸虽仍滚烫,却不再惊悸。他沉沉地睡去,或者说,陷入更深的昏睡。
长庚一动不敢动,怕惊扰了他。目光落在顾昀苍白却依旧俊挺的侧脸上,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唇干裂,起了皮。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水,轻轻润湿那唇瓣。
触感微凉而柔软。长庚像被烫到般倏地收回手,指尖蜷起。
地窖外传来模糊的市井声响,马蹄声、吆喝声、孩童的奔跑笑闹,隔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和废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偶尔有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经过,是巡逻的官兵。长庚凝神细听,没有停留,没有搜查的迹象。看来早间的厮杀被当成了寻常江湖仇杀或匪类争斗,并未引起官府的全力追查——或者说,李丰的人根本不想深究。
这反而更让人不安。
时间一点点流逝。长庚开始感到饥饿和干渴,但他所有的水和干粮都已用在顾昀身上。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望向窖口。天色应该又近黄昏了,光线越来越暗。
必须在天黑前弄到水和食物,还有更好的伤药。顾昀的情况虽然暂时稳住,但“黑狼吻”的毒非同小可,侯爷给的解毒散恐怕只能缓解,不能根除。而且伤口需要清理换药,否则一旦溃烂化脓,在高热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出去就意味着风险。那些黑衣人未必走远,或许正在暗处搜寻。李丰的人……也未必可靠。
就在长庚权衡之际,顾昀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桃花眼里没有往日的潋滟波光,只有高烧下的浑浊和虚弱,以及片刻的茫然。他的目光涣散地转动,最终定格在长庚脸上,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来。
“……长庚?”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义父。”长庚立刻应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感觉如何?”
顾昀试图撑起身体,却因左臂剧痛和无力而失败,闷哼一声。长庚扶着他,让他靠坐在自己身上。
“死不了。”顾昀扯了扯嘴角,想做出惯常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却因虚弱和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他喘了几口气,眼神渐渐聚焦,扫过阴暗的地窖,又落回长庚脸上。“这是哪儿?”
“废弃地窖,暂时安全。”长庚言简意赅,“您中了‘黑狼吻’,毒暂时压住了,但伤需要处理。”
顾昀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被重新包扎过的左臂,又抬眼看向长庚身上仅剩的单薄中衣,以及盖在自己身上的外袍。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深了些。
“水。”他哑声道。
长庚将最后一点水小心喂给他。顾昀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被润湿了些。
“徐百户……”他缓过气,立刻问。
长庚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们赶到时,已只剩一口气。毒入心脉,没能救回。”他从怀中取出那拼合完整的黑石腰牌和油纸包,“这是从他身上找到的。”
顾昀用未受伤的右手接过腰牌,手指摩挲着上面拼合的裂痕和狰狞的抓痕,又展开油纸包,就着昏暗的光线快速浏览地图和密语纸条。看到“王帐生变”那几个字时,他瞳孔微微一缩。
“果然……”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了然和冰冷的讽刺,“窝里反了。难怪腰牌被毁,难怪老徐敢深入,也难怪……有人急着灭口,连我们这两个撞上的都不放过。”
“灭口?”长庚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金帐侍卫的腰牌,是身份,更是约束。毁去腰牌,要么是背叛,要么是执行见不得光的密令。”顾昀指着腰牌上那被刻意抓毁的金雕眼睛,“你看这痕迹,不是战斗中损坏,是有人故意用利器反复刮磨。这是在抹去‘眼睛’,意味着持有者所见之事,为上位者所不容,必须连人带‘眼’一同清除。”
他顿了顿,因说话太多而喘息:“老徐撞破的,恐怕不只是北蛮内乱。能让金帐侍卫自毁标识、深入敌境追杀……关内,必有高位者与之勾结。里应外合,所图非小。”
长庚心头一震。联想到侯爷的警告,联想到那些黑衣人混杂的口音和路数,联想到李丰对关防的松懈和对骚乱的漠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渐渐清晰。
“雁回关……”长庚声音干涩。
“怕是早已被蛀空了。”顾昀冷笑,将东西仔细收好,塞回长庚怀中,“收好。这些,是筹码,也是催命符。”他抬眼,看着长庚,“怕吗?”
同样的问题,他又问了一次。只是此刻,两人一身狼狈,藏身地窖,强敌环伺,前路未卜。
长庚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回答依旧坚定:“义父在,不怕。”
顾昀看了他许久,忽而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让他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咳嗽停歇,他靠在长庚肩上,气息微促。
“小兔崽子……”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原似乎被什么微弱的东西照亮了一角,“我有点……后悔把你卷进来了。”
“是我自己选的。”长庚说。
“是啊,你自己选的。”顾昀喃喃,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跟我这个麻烦缠身的老家伙,蹚这趟看不到底的浑水。”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也好。”
地窖里又陷入沉默。顾昀似乎耗尽了力气,昏沉感再次袭来,眼皮沉重。但他强撑着,对长庚道:“不能一直躲在这儿。我这样子,走不远。你得出去,找侯爷,或者……找‘自己人’。”
“留您一个人太危险。”长庚立刻反对。
“所以你得快去快回。”顾昀语气不容置疑,“带上腰牌的一角,作为信物。找侯爷,告诉他‘金雕瞎了眼,狼崽要噬主’,他会明白。然后,弄些干净的水、吃食、真正的解药,还有金疮药。”他喘息了一下,“若侯爷那边也出了岔子……就去城西土地庙,神像底座下第三块砖是活的,留记号。会有人接应。”
“什么人?”
“顾家军的……旧人。”顾昀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眼神有些涣散,“不到万不得已,别去。他们……也难。”
长庚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他看着顾昀越来越差的脸色,知道不能再耽搁。
“我很快回来。”他将顾昀小心安置在相对干燥的角落,把自己的外袍重新替他盖好,又把短剑塞进他完好的右手中,“您撑住。”
顾昀握着剑柄,手指收紧,朝他点了点头,嘴角努力想勾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却只扯出一个虚弱的、近乎温柔的轮廓。
长庚最后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转身,悄无声息地攀出地窖口,迅速用枯藤杂物将入口再次遮掩妥当。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废墟、旧城墙、荒草,都蒙上了一层沉郁的暗蓝色。寒风凛冽,比地窖里更刺骨。
长庚紧了紧单薄的中衣,将半块从腰牌边缘用力掰下的、带着抓痕的黑石碎片紧紧攥在掌心。石片的棱角刺痛皮肤,却让他保持清醒。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来时的街巷潜行而去。身形融入渐浓的夜色,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无声无息,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地窖深处,顾昀在无边黑暗与高热的夹击中,听着那细微的离去声息彻底消失。他松开紧握的剑柄,手指无力地摊开。独自一人时,脸上那强撑的镇定和轻松终于剥落,只剩下深重的疲惫、痛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他望着黑黢黢的窖顶,低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可千万,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