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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水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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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清水镇
查询页面上那个地名——“江州市永安县清水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进林静秋的眼底。屏幕的冷光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脊椎那阵战栗还未褪去,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东西,缓缓从心底漫上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关掉了查询页面,动作带着一丝不该有的仓促。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电脑主机低微的嗡鸣。籍贯相同,这能说明什么?中国乡镇的人际网络本就盘根错节,也许只是巧合,一个令人极度不适的巧合。可医生的直觉,尤其是经历过无数突发状况、见证过太多隐秘联系的妇产科医生的直觉,却在尖锐地鸣响。那个雨夜,那个濒死的母亲,那句遗言,还有如今这对姐妹与同一个男人的诡异婚姻……所有这些碎片,正被“清水镇”这个地名,强行吸附、聚拢,指向某个黑暗的核心。
她需要呼吸。需要离开这间被消毒水浸透、此刻却充满无形压力的房间。林静秋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一扇窗。深秋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涌入,冲淡了室内的沉闷。楼下,城市依旧车流如织,霓虹斑斓,构成一幅与此刻她内心惊涛骇浪全然无关的、平静而虚假的画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老赵。“静秋,还没下班?家长会开完了,闺女这次数学进步挺大,老师夸了。你那边怎么样?”丈夫的声音平稳憨厚,带着家常的暖意,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信号。
“嗯,还有事没处理完,你们先吃,别等我。”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刻意带上一点疲惫的沙哑,这很容易,“替我夸夸女儿。”
挂了电话,那股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孤独感取代。有些东西,即使是朝夕相对的枕边人,也无法言说,无法分担。那个雨夜的秘密,她守了二十年,早已成为她职业血肉的一部分,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如今,它被搅动了,翻涌上来,带着陈腐的血腥气和崭新的、更为复杂的毒性。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没有再去触碰那个查询系统。而是调出了明天的手术安排,目光落在苏晚和苏晨的名字上。作为主治医生和科室主任,她有权,也有责任,更全面地评估手术患者的整体状况,尤其是心理和社会支持系统对预后的影响。这当然是个正当理由,用来解释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先拨通了苏晚病房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护士,说苏晚还没睡,但很安静,没什么要求。林静秋让她请苏晚接电话。
“喂。”苏晚的声音传来,比下午在诊室更淡,更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苏晚,我是林主任。睡不着的话,可以听听放松音乐,或者让护士给你一片助眠药,保证术前休息很重要。”林静秋用专业而温和的语气说。
“不用,我很好。”苏晚回答得很快,拒绝得干脆。
“嗯。另外,”林静秋停顿了一下,像是斟酌词句,“关于手术,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或者……关于术后恢复、生活调整方面,想找些有类似经历的人聊聊,医院这边也有一些病友互助的资源,可以帮你联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苏晚的声音响起,清晰,冰冷,没有任何波澜:“林主任,我只是来切掉一个生病的器官,就像割掉一个阑尾。我不需要和谁交流心得。谢谢您的好意。” 说完,似乎就准备挂断。
“等等,”林静秋抢在断线前开口,问题几乎脱口而出,“你……和苏晨,你们姐妹,很久没见了吧?这次一起住院,也是难得的……”
“林主任,”苏晚打断了她,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明确的、不耐烦的冷意,“我的手术,和她有关吗?如果没有其他医疗上的事,我想休息了。”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传来。林静秋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苏晚像一只紧紧闭合的蚌,用坚硬的壳抵御着外界的一切窥探和关怀,尤其是涉及苏晨的部分。那种抗拒,太过彻底,超出了寻常姐妹疏离的范畴。
她接着打给苏晨的病房。接电话的是苏晨本人,声音里还残留着一点鼻音,但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林主任?是……手术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手术照常。只是关心一下你的情况。”林静秋放柔了声音,“情绪还稳定吗?紧张是正常的,但要尽量放松,对你和宝宝都好。”
“我知道,我在努力……”苏晨吸了吸鼻子,“我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林主任,我真的能保住他,对吗?”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林静秋给了她一个谨慎而标准的回答,然后,像不经意般问道,“你先生……陈先生,他明天手术会来吧?有家属在场,对你是个支持。”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过了一会儿,苏晨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掩饰不住的窘迫和失落:“他……他说尽量。项目实在脱不开身……不过,他说了,等我手术结束,安顿好了,他就来看我。” 她像是在说服林静秋,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真的很忙,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为了“我们”这个家。林静秋听着这单薄无力的辩解,眼前仿佛能看到苏晨抓着电话、努力挤出笑容的样子。这个“家”,显然不包括隔壁病房那个即将失去子宫的苏晚。
“你姐姐苏晚,就在隔壁病区,”林静秋缓缓说,“你们姐妹,也许可以说说话?毕竟是一起长大的。”
“姐姐她……”苏晨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她不太想理我。从小……就这样。可能是我太不懂事,总让她操心。” 她语气里有一种习惯性的、近乎卑微的认错态度。
这对姐妹的关系,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共享一夫”更为畸形和痛苦。一个彻底封闭拒绝,一个卑微讨好却不得其门。而那个叫陈朗的男人,如同一个幽灵,存在于她们之间,却又缺席于所有需要他出现的时刻。
结束通话,林静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清水镇。苏晚的决绝。苏晨的卑微。陈朗的缺席。母亲难产而亡。双胞胎不同父……这些线索在她脑海里旋转、碰撞,却暂时无法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但有一点她可以确认:明天的手术,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医疗行为。她即将切入的,是两个女人身体最隐秘的部位,也是她们命运最疼痛的扭结点。她需要知道,在她下刀之前,她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她需要回一趟清水镇。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手术前,那不可能。但在手术之后,在苏晚出院、苏晨进入漫长保胎期之前,她必须去一趟。以“了解患者早年生活环境对健康潜在影响”为由,进行一次非正式的、私人性质的探访。也许,在那里,在事隔二十年后,她能找到一些被时间掩埋的碎片,关于那个母亲,关于这对双胞胎的来历,关于陈朗……以及,所有这一切是如何纠缠成今天这个死结的。
她看了一眼日历。明天,周五,两台高难度手术。周末……或许可以。她需要找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目的借口离开市区一两天。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值班护士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林主任,刚收到一份快递,指名给您的,寄到科室了。发件人……没写。” 她递过来一个普通的文件袋。
林静秋接过来。文件袋很轻,封面只有打印的“林静秋主任收”几个字。她谢过护士,等门关上,才拆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边缘微微泛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乡镇卫生院大门,门楣上“清水镇卫生院”的字迹斑驳。门口站着几个人,焦点是一个穿着旧式碎花衬衫、肚子隆起的年轻孕妇,她低着头,侧脸看不甚清晰,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半揽在怀里,男人正对着镜头笑着,笑容爽朗,甚至有些耀眼。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羞涩地看着地面。
照片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歪斜,像是匆忙写就:
“林医生,她们的母亲,叫秦桂枝。右边的男人,是陈永贵(陈朗的父亲)。左边这姑娘,是我妹妹。拍完这张照片三个月后,桂枝姐就出事了。”
没有落款。
林静秋拿着照片的手指,瞬间冰凉。照片上的男人,那眉眼,那笑容的轮廓……即便年轻许多,也能看出与系统中陈朗证件照依稀相似的神韵。
陈朗的父亲。秦桂枝。拍摄于她出事前三个月。
而拍照的人,称秦桂枝为“姐”,并特意将这张照片,在此时,寄给了她。
窗外的夜,浓黑如墨。林静秋感到,那场二十年前的暴雨,正穿越时空,带着更刺骨的寒意和更汹涌的暗流,向着她,倾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