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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沉默震耳欲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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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秋那句“关于你们的母亲”落下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苏晨抓着纸巾的手停在半空,眼泪都忘了流。苏晚一直平静看向桌面的目光,倏地抬起,直直刺向林静秋。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是惊愕,是警惕,还是一丝被触碰到旧伤疤的疼痛?太快了,快到林静秋来不及捕捉,苏晚的眼帘已经重新垂下,恢复成那潭死水。
苏晨先反应过来,声音还带着哭腔的尾音,却多了分不自觉的防御:“林主任……为什么问这个?我妈妈……她去世很多年了。这跟手术有关系吗?”
“术前需要了解完整的家族病史。”林静秋的声音平稳专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光滑的封面,“尤其是妇科相关疾病。多发性肌瘤、复发性流产,都可能存在遗传或体质上的关联。”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医学理由。她看着姐妹俩,“你们的母亲,当年是什么情况?”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苏晚开的口,声音比刚才更冷,更干涩:“难产。生我们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在老家镇上的卫生院。我们从来没见过她。”
“听外婆说,妈妈身体一直不太好。”苏晨小声接话,手指绞着纸巾,“怀我们的时候就很辛苦。所以……所以我才这么害怕,我怕我也像她一样,留不住自己的孩子。”说着,眼圈又红了。这番说辞,带着被重复过多次的、家庭内部流传的悲伤故事痕迹。
林静秋的心沉了沉。她们不知道。至少,她们以为自己知道的故事,是经过净化和简化的版本。那个雨夜、那双抓住她的手、那句遗言,是只属于亡者和她这个接生医生的绝对秘密。
“抱歉,勾起你们的伤心事。”林静秋适时地流露出职业性的同情,将话题拉回,“那么,家族里其他女性呢?外婆,姨妈,有没有类似的子宫问题?”
姐妹俩都摇了摇头。苏晚说:“外婆身体硬朗,没听说有什么大病。妈妈是独生女。”
问询陷入了死角。林静秋知道,再追问下去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确认了她们的身份,也确认了那个秘密依然被埋藏。同时,她也看到了这对姐妹之间,除了共享一个丈夫这种惊世骇俗的关系外,还有一种更深层、更微妙的东西。她们并肩而坐,肢体语言却毫无姐妹的亲昵。苏晨的脆弱外露,渴求援助;苏晚的封闭内敛,拒绝深入。她们像磁铁的同极,被命运强行按在一起,彼此排斥,却又被更强大的外力捆绑。
“好,家族史方面就先了解到这里。”林静秋翻开了手术同意书,声音转为清晰的告知模式,“下面,我们详细说明明天手术的具体方案、风险和注意事项。这是你们各自的手术,需要分别理解和签字。”
她先看向苏晚:“苏晚,你的子宫全切术,我们计划采用腹腔镜微创。优点是创伤小,恢复快。但你的肌瘤较大,且位置靠近血管,术中仍有损伤邻近器官、大出血或中转开腹的可能。术后,你将永久失去月经和生育能力,也可能面临更年期症状提前、对女性身份认知的心理调整等问题。这些,你都清楚吗?”
苏晚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说明。“清楚。签字吧。”她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林静秋将同意书和笔推过去。苏晚接过,找到签名处,手腕稳定地落下。她的字迹瘦硬,笔画干脆,没有任何犹豫。签完,她放下笔,双手重新放回膝上,目光再次投向虚无的某处,像是完成了某项必须完成的手续,从此与某部分自己彻底交割。
接着是苏晨。她的手术相对简单,但意义重大。“苏晨,宫颈环扎术是在孕早期用特制缝线将宫颈内口收紧,好比给子宫颈这个‘口袋’扎上绳子,以承托逐渐增大的胎儿。手术本身风险不高,但术后需要绝对卧床休息,密切监测,任何感染或宫缩都可能导致失败。即使手术成功,孕期也需格外小心,仍有流产、早产风险。这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
“我知道,我知道……”苏晨急切地说,眼泪又涌上来,“但我必须试,林主任,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陈朗他……我们都很想要这个孩子。”提到“陈朗”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着一种依赖和哀恳。
林静秋的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状似随意地问:“哦?你先生今天没陪你们一起来?这种重要的术前谈话,有家属在场比较好。”
苏晨的表情僵了一下,迅速看了旁边的苏晚一眼。苏晚依旧看着别处,仿佛没听见。苏晨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他……公司有个重要项目,走不开。他说,他相信医生。”这个借口苍白无力。
林静秋不再追问,将同意书推过去。苏晨签名的笔迹与苏晚截然不同,有些潦草,微微发颤,最后一笔拉得很长,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不确定。
手续完成。林静秋又嘱咐了今晚的禁食水时间、术后护理要点等常规事项。姐妹俩起身离开。苏晨走在前,出门前又回头对林静秋说了声“谢谢主任,拜托您了”。苏晚跟在后面,自始至终,没再看林静秋一眼,也没跟苏晨有任何交流。她们前一后消失在走廊拐角,像是两个偶然拼凑在同一时空的陌生人。
门关上,诊室重新陷入寂静。林静秋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高速运转。
陈朗。这个名字像一个黑色的枢纽,连接着两个女人,两个手术,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诉求。一个要彻底抛弃子宫赋予的生理角色(或许连同与之相关的痛苦记忆),一个要死死抓住它作为维系某种关系的最后稻草。而她们的母亲,在生命的尽头,用一句遗言揭示了更混乱的起源——“不是同一个爹”。
这里面的纠葛,远比单纯的婚姻背叛复杂千倍。它关乎血缘、身份、谎言,以及女性身体代代相传的、某种类似诅咒般的痛苦印记。
林静秋揉了揉眉心。她是一名医生,她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完成手术,不该涉入患者的私人泥沼。但那个雨夜,她不仅是医生,也成了那个秘密唯一的、活着的见证者。如今,命运将秘密的女儿们再次推到她面前,带着如此极端而矛盾的诉求。她真的能只做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吗?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是护士站:“林主任,您明天第一台手术的器械和耗材已经备好,麻醉科想再跟您确认一下苏晚的麻醉方案,她贫血比较严重。”
“好,我马上过来。”林静秋应道,站起身。
走向手术准备区的路上,她经过住院部的走廊。无意间一瞥,看到妇科病房的休息区角落里,苏晚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是城市的夜色,霓虹闪烁。她没有看手机,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侧影单薄而倔强,像一尊正在慢慢冷却、风化的石像。
而在另一边的产科病区门口,苏晨正拿着手机,低声讲着电话,脸上带着小心翼翼、讨好般的笑容。电话那头的人,不言而喻。
林静秋收回目光,脚步未停。
明天,她将亲手为苏晚摘除那个可能充满痛苦记忆的器官,也为苏晨试图扎紧那个承载全部希望的出口。两个手术,两种终结,或许也是两种开始。
但在这之前,她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陈朗。关于这个让姐妹二人陷入如此境地的男人。关于那个从她们母亲一代就开始的、缠绕在这个家族女性子宫里的秘密。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医院内部系统。作为科室主任,她有权限查看患者登记的配偶基本信息。找到陈朗的身份证号(两个登记信息一致),她犹豫了片刻。职业操守警告她适可而止。但那个雨夜女人冰冷的指尖和灼热的气息,还有苏晚死寂的眼神、苏晨绝望的泪水,交织成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
她移动鼠标,点开了与警务系统有条件联通的(用于紧急情况核实身份)外部查询端口,输入了那个身份证号码。页面跳转,加载。
几秒钟后,一份简略的公民基本信息出现在屏幕上。
林静秋的目光扫过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然后,定格在“籍贯”一栏。
那里清晰地写着:**江州市永安县清水镇**。
正是二十年前,那个暴雨之夜,她作为年轻医生值守的、那个偏僻的乡镇卫生院所在的地方。
冰冷的战栗,瞬间爬满了她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