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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锈蚀的门牌 ...

  •   第五章锈蚀的门牌

      周六清晨,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空气中残留着夜露的凉意。林静秋将车开出地下车库,驶入稀疏的车流。副驾驶座上放着简单的行李和一个公文包,里面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还有那份装着照片的病历夹,以及她临时准备的、几份关于基层妇幼保健现状的空白调研表格——一个说得过去的幌子。

      导航设定的目的地是“清水镇卫生院”。高速路两旁的景色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为开阔的田野和低矮的丘陵。深秋的农田,稻谷已收,留下整齐的稻茬,一片灰黄中点缀着常绿的树木。林静秋开得不快,窗外的景象熟悉又陌生。二十多年前,她就是从这样的乡镇走出来,背着行李,坐着颠簸的长途汽车,去省城读书。那时的心境,与今日截然不同。

      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后,路牌指示转入县道,路况变得差了些。又开了约莫半小时,一块褪色的蓝底白字路牌出现在路边:“清水镇欢迎您”。街道狭窄,两旁多是三四层的老式楼房,墙面斑驳,招牌新旧杂陈。周末的上午,镇上还算热闹,街边有卖菜的摊贩,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偶尔有摩托车突突驶过。

      卫生院并不难找,就在镇子主街的尽头。但与照片上那个虽然陈旧却还算齐整的大门相比,眼前的景象让林静秋心头一沉。卫生院显然已经废弃了。锈蚀的伸缩铁门半开着,锁头坏了,耷拉在那里。门边的牌子,“清水镇卫生院”几个字油漆剥落,几乎难以辨认。院子里的水泥地裂缝丛生,长满枯黄的杂草。一栋三层的门诊楼,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失去眼珠的眼眶。

      她将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衰败的气息。站在锈蚀的铁门前,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的声音仿佛穿过时光的屏障,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喊叫、雨声、雷声、还有最终微弱的婴儿啼哭。她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静得可怕。她的脚步声在空地上回响。门诊楼的正门上了锁,玻璃碎了。她绕到侧面,发现一扇小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光线昏暗,尘土味扑鼻而来。走廊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桌椅和医疗垃圾。墙壁上还能看到模糊的“注射室”、“药房”字样。一切都停滞在多年前搬离那一刻的仓促里。

      她凭着记忆,向里面走去。产房,应该在后面那排平房。穿过门诊楼,后面是一个更小的院子,果然有一排红砖平房,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全。最靠边的那间,门楣上挂着一个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产房”,油漆已变成暗褐色。

      就是这里。

      林静秋站在产房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空荡荡,只有几张锈蚀的铁架床腿歪倒在地,墙角挂着厚厚的蜘蛛网。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深色污渍的痕迹,不知是当年的血迹,还是后来其他污物。窗户玻璃全碎了,风毫无阻隔地灌进来,吹动着灰尘,也吹散了所有可能残留的气息。

      那个雨夜的血腥、紧张、绝望,还有秦桂枝最后抓住她手腕的冰冷触感,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具体的对应物了。时间早已将一切冲刷、掩埋,只留下这具空洞的、正在腐朽的躯壳。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退出产房,轻轻带上门。木头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找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静秋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旧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不远处另一间平房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旧茶缸,正疑惑地打量着她。看样子,是留守看门或者住在附近的人。

      “老人家,您好。”林静秋走过去,露出礼貌的微笑,“我以前在这里工作过,很多年没回来了,今天路过,想看看。”

      老人眯着眼看她,似乎在回忆:“在这里工作过?啥时候的事?”

      “大概……二十多年前了。”林静秋说,“那时候卫生院还开着。我姓林,是个医生。”

      “哦……林医生……”老人重复着,眼神依旧茫然,显然没有印象。这也正常,她当年只是个短暂的实习生。“早就搬啦,搬到镇东头新盖的楼去了,这里废了五六年了。”老人喝了口茶,“没啥好看的,破破烂烂,小心别踩着东西。”

      “是,就是有点怀念。”林静秋顺着他的话说,然后状似随意地问,“老人家,您在这儿住得久,还记得以前卫生院的人吗?比如,有没有一个叫秦桂枝的产妇?大概二十七八年前,在这里生孩子的,后来……没救过来。”

      老人的表情动了动,放下茶缸,叹了口气:“桂枝啊……咋不记得。可怜哪,好好的一个人,生个孩子就没了。还是双胞胎丫头。造孽。”

      林静秋的心提了起来:“您记得她?她家……是镇上的吗?”

      “不算镇上,是下面清水村的。”老人指了指西边,“她男人……好像姓陈?不是咱本地人,是外面来的知青还是啥?结了婚没两年,桂枝怀了孩子,男人好像就不太着家了。后来桂枝出事,她娘家人来闹过,说卫生院没尽力……唉,那时候条件就那样。”老人摇摇头,又看了看林静秋,“你打听这个干啥?”

      “没什么,当年我参与过抢救,一直记得。”林静秋含糊道,然后追问,“那她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桂枝没了,孩子被外婆抱走了。那男人,好像没多久也离开了,再没回来过。”老人想了想,又说,“对了,桂枝当时好像还有个妹子经常来看她,不是亲妹子,是认的干姐妹吧?就咱们镇上的,姓孙,叫孙什么来着……孙秀华?对,孙秀华。那姑娘心善,常来陪着桂枝。”

      孙秀华?拍照人的妹妹?林静秋立刻想到了照片上那个梳麻花辫的姑娘。“这位孙秀华,现在还住在镇上吗?”

      “早就不在啦。”老人摆摆手,“桂枝出事没多久,她就嫁到外地去了,听说嫁得还挺远,这些年没怎么回来过。”

      线索似乎在这里要断了。林静秋有些失望,但还是道了谢。正要离开,老人又像是想起什么,嘀咕了一句:“不过,桂枝那对双胞胎丫头,前些年好像有人见过她们回来过……哎,也说不准,长得像的人多。”

      林静秋脚步一顿:“回来过?什么时候?”

      “好几年了吧,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回来的,还是两个?也没到镇上来,有人在地头见过,在她们外婆老屋那边转悠,老屋早塌了……我也是听人说的,作不得准。”老人说完,似乎觉得话说多了,摆摆手,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双胞胎回来过?是苏晚,还是苏晨,或者两人一起?她们回来做什么?寻找母亲的痕迹,还是别的?

      林静秋走出废弃的卫生院,阳光有些刺眼。她坐回车里,没有立刻发动。秦桂枝的形象稍微具体了一点:清水村人,丈夫是外来者,关系似乎不睦,有一个叫孙秀华的干姐妹。陈永贵(陈朗的父亲)已经离开,孙秀华也远嫁。直接的知情人似乎都已消散在时间里。

      但她还有线索——清水村,秦桂枝的娘家所在。还有,那个拍照并寄照片给她的人。这个人知道秦桂枝、陈永贵、孙秀华,知道当年的“出事”,也知道她现在能联系上这对双胞胎(或至少知道她是当年经手的医生)。这个人,很可能还在关注着这件事,甚至可能还在本地,或者与本地有联系。

      她调转车头,按照老人指的方向,朝清水村开去。路更窄了,坑洼不平。大约二十分钟后,一片散落在丘陵间的村庄出现在眼前。比起镇上,这里更加安静,年轻人显然大多外出务工了。

      她把车停在村口小卖部附近,买了瓶水,跟店主——一个中年妇女搭话。“大姐,打听一下,咱们村以前是不是有户姓秦的人家?家里有个女儿叫桂枝的,大概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中年妇女正在嗑瓜子,闻言停住,上下打量了林静秋几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警惕:“你找秦家?早没人了。桂枝姐……命苦啊。你是她啥人?”

      “我是……以前给她看过病的医生,路过,想起来,看看。”林静秋沿用之前的说辞。

      “医生?”妇女又看了看她,似乎信了几分,语气缓和了些,“哎,桂枝姐走了多少年了。她爹妈也早不在了,老房子就在村后头坡上,早就塌了,剩个地基。她那个男人,不是东西,桂枝姐怀孩子最难受的时候,还跟镇上一个开理发店的寡妇不清不楚……后来桂枝姐没了,他屁都没放一个,人影都不见了。秦家就绝户了。”

      理发店的寡妇?林静秋记下这个细节。“那她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姐妹?比如,镇上一个叫孙秀华的?”

      “秀华姑啊,有,有。她跟桂枝姐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桂枝姐出事,她哭得最凶。后来她嫁到南边去了,也好多年没音信了。”妇女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

      林静秋又问了几句,确认老屋的具体位置,谢过妇女,按照指示向村后走去。果然,在一片杂草和灌木丛中,看到了几堵残破的土墙基,几乎与地面齐平,不仔细看都难以辨认。这里就是秦桂枝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或许是她当年偶尔带着身孕回来歇脚的地方。风穿过荒草,发出萧瑟的声响。

      她站在废墟前,试图想象那个年轻孕妇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却只觉得一片空洞的悲凉。秦桂枝的故事,在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庄,也只剩下一段模糊的、带着道德评判的闲谈。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石头垒起的神龛样的东西,在农村很常见,有时是土地庙,有时是祭拜某个小神。但让她脚步停住的是,神龛前的地面上,似乎比其他地方干净一些,而且,散落着几片新鲜的花瓣——是那种小野菊,黄白相间,在深秋的枯草中很显眼。

      有人最近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祭奠的痕迹。是谁?村里的老人?还是……双胞胎之一?

      林静秋走近,蹲下身。花瓣很新鲜,应该是这一两天内放置的。神龛里没有牌位,只有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她轻轻挪开鹅卵石,下面压着一小截几乎燃尽的香梗,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裁剪过的照片。

      她的心猛地一跳。小心地展开那张照片。

      是那张匿名信照片的局部翻拍或复印,只有秦桂枝低着头的侧脸和陈永贵揽着她的手臂那一部分。背面没有字。

      祭奠者拥有同样的照片,或者至少接触过原件。是寄信人,还是其他人?

      林静秋将照片按原样折叠好,放回鹅卵石下。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山坡寂静,只有风声。那个来祭奠的人,已经离开了,但ta的出现,以及这张被特意放置的照片碎片,表明这件事远未结束,甚至,就在此刻,仍有知情人就在附近,沉默地注视着,或许也在注视着她的到来。

      她回到车上,没有立刻离开清水镇。她在镇上的小饭馆吃了顿简单的午饭,期间看似随意地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镇上以前理发店的情况,可惜年代久远,老板娘也说不清楚。下午,她又去了一趟新的镇卫生院,以交流的名义和值班医生聊了聊,主要是了解现在基层的妇幼保健情况,并未再深入打听旧事。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林静秋握着方向盘,思绪纷杂。清水镇之行,似乎挖出了一些泥土下的根须,但核心的真相——秦桂枝死亡的详细情况、双胞胎真正的身世、陈朗父子与这一切的关系、匿名信的目的——依然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然而,那祭坛上的花瓣和照片碎片,像一双无声的眼睛,让她确信,黑暗中的轮廓正在慢慢显现。她必须更快,更谨慎。

      而明天,她将回到医院,面对刚刚经历手术的苏晚,和正在艰难保胎的苏晨。从那个衰败的乡镇回到现代医疗的白色殿堂,从历史的尘埃回到鲜活的病痛与希望中间。但界限已经模糊,她带来的,不仅仅是医生的职责,还有那片荒坡上的风,和压在鹅卵石下的、沉默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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