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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苏醒的重量 ...

  •   第六章苏醒的重量

      周日下午,林静秋回到了城市。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将清水镇的荒芜与寂静隔绝在车窗之外。她将车开进医院地下停车场,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包裹上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公文包里,那张来自荒坡祭坛的局部照片,像一块灼热的炭,贴着文件夹的边缘。

      她没有立刻去病房,先回了趟办公室。换回白大褂,用冷水拍了拍脸,镜中的女人眼底有长途驱车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锐利。她需要转换频道,从探寻者变回掌控者。

      首先调出苏晚的术后记录。生命体征平稳,麻醉已醒,疼痛评分可控,引流液不多,血红蛋白在缓慢回升。一切数据都指向顺利的术后恢复。她翻到护士的病程记录:

      “患者神志清,情绪低落,寡言少语,对探视无反应。遵医嘱予心理疏导,效果不明显。诉腹部伤口疼痛可忍,无特殊不适。”

      “情绪低落,寡言少语。” 林静秋的手指在这几个字上停顿了一下。这不是术后疼痛或身体虚弱能完全解释的状态。她合上病历,决定亲自去看看。

      苏晚被安排在单人术后观察室。林静秋推门进去时,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小灯,光线昏暗。苏晚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朝着窗户的方向。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夜景,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苍白的侧影和输液架的轮廓。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茫,落在林静秋身上,却没有焦距,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事物的存在,而非一个人。

      “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林静秋走到床边,例行检查引流管和敷料,动作专业而轻柔。

      苏晚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干涩:“还好。” 两个字,吝啬得如同从石缝里挤出来。

      “恢复得不错,引流很少,明天可以考虑拔掉了。” 林静秋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比如恶心、腹胀,或者……心里觉得特别闷?”

      苏晚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终于将目光聚焦在林静秋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手术后的虚弱,有深沉的倦怠,还有一种林静秋暂时无法完全解读的东西——不是悲伤,更像是某种巨大的、无声的释然,以及释然之后更庞大的虚无。

      “没有。” 她又吐出两个字,然后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明显结束了对话。

      林静秋没有勉强。她替苏晚拉了拉被角:“好好休息,睡不着可以让护士给你用一点助眠的药。明天我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苏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身体上的器官移除了,但有些东西,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消化。”

      床上的人影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凝固如雕像。

      离开苏晚的房间,林静秋走向产科病区。空气里的气味都不一样了,隐约能听到婴儿啼哭,走廊的告示板上贴着可爱的宝宝照片和母乳喂养宣传画。苏晨住在保胎专用病房,条件更好,也更安静。

      推开门,苏晨正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高高的枕头,脸色比术前更显憔悴,眼下乌青,但眼睛却很亮,紧紧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胎儿监护仪屏幕——虽然她现在孕周尚早,还不需要持续监护,但那屏幕似乎成了她精神的寄托。一个中年护工坐在床边椅子上打盹。

      看到林静秋,苏晨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挣扎着想要坐直些:“林主任!您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

      “别动,好好躺着。” 林静秋快步上前按住她,查看了一下她的状态,又看了看护理记录,“怎么样?有没有腹痛、出血或者分泌物异常?”

      “没有,没有,我一直很小心,绝对没动。” 苏晨连忙保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林静秋身后,又迅速收回来,脸上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林静秋知道她在期待谁。“你先生……还没来看你?”

      苏晨的嘴角往下撇了撇,努力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他……他刚打电话了,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实在脱不开身。他说……等这两天忙完,一定来。”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单,“林主任,我这样躺着,真的就能保住,对吗?宝宝会好好的,对吗?”

      “目前没有异常迹象,这是好现象。” 林静秋给她一个客观的回答,然后话锋微转,“你姐姐苏晚,昨天也做了手术,你知道吗?”

      苏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躲闪开:“知……知道。她……她还好吗?”

      “恢复得还行。” 林静秋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不去看看她?毕竟你们是姐妹,又都在医院。”

      “我……” 苏晨咬了咬嘴唇,声音低下去,“我不能动……而且,姐姐她……大概也不想见我。从小到大,我总惹她烦。现在……更没必要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弃。

      “惹她烦?” 林静秋捕捉到这个用词,“你们感情不好?”

      苏晨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静秋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护工发出轻微的鼾声。病房里只有仪器低微的运行声。

      “不是不好……” 苏晨终于开口,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是她……总像在让我。什么都让给我。好的让,坏的……她也想自己扛。我觉得……我欠她的。”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没入鬓角,“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还。好像怎么还,都是错。”

      这番没头没尾、充满痛苦和矛盾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林静秋心中的某把锁。让。欠。怎么还都是错。这似乎不仅仅是姐妹间的普通龃龉,更指向某种更深层、更扭曲的责任与亏欠感。这与她们共享一个丈夫的离奇现实,是否有着同样的根源?

      林静秋没有追问,只是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先养好身体,别的以后再说。”

      离开苏晨的病房,林静秋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去了医院的档案室。凭借主任权限,她调阅了苏晚和苏晨历次在本院就诊的电子病历记录。姐妹俩以往的健康记录都很简单,偶尔的感冒发烧,妇科方面也只有苏晨几次流产的记录和苏晚近期的肌瘤病史,并无特别。但在翻看到苏晨三年前一次因急性肠胃炎急诊的记录时,林静秋的目光停住了。

      在“联系人及电话”一栏,紧急联系人写的是“姐姐:苏晚”,后面是苏晚的手机号。这很正常。但在那下面,还有一行手写后扫描录入的备注,字迹潦草,像是接诊护士匆忙写下的:

      “患者要求保密就诊信息,尤其对其配偶陈朗先生。称家庭关系复杂,望医护人员理解。”

      家庭关系复杂。

      三年前,苏晨就在刻意对陈朗隐瞒某些就医信息。那时候,她和苏晚与陈朗的关系,就已经是“复杂”到需要向医护人员特别声明的程度了吗?

      林静秋关闭了档案页面。夜色已深,医院走廊的灯光变得冷清。她缓步走回办公室,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边的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她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文件夹,将两张照片并排放在桌面上。

      一张是匿名寄来的完整旧照,陈永贵笑容灿烂,秦桂枝低头垂眸。另一张是从清水镇荒坡祭坛取回的局部照片,只有秦桂枝的侧脸和陈永贵的手臂,边缘裁剪得粗糙。

      寄信人,祭奠者。是同一个人,还是两个不同的知情者?他们与秦桂枝、与这对姐妹、与陈朗父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将这些碎片抛到她面前,目的究竟是什么?

      林静秋拿起那张局部照片,对着灯光。秦桂枝低垂的侧脸,在粗糙的复印质感下,显得更加模糊而哀伤。她忽然想起苏晚在病床上那空茫的眼神,想起苏晨那句“我欠她的”。一种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或许,这对姐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背负着母亲未能言明的秘密和痛苦。而那个秘密的核心,不仅关乎她们的血缘,更可能关乎她们与陈朗(及其父亲)之间,那畸形关系的真正起因。那不是简单的爱情或婚姻纠葛,更像是某种……债务、惩罚或扭曲的捆绑。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是科室值班手机。林静秋立刻接起。

      “林主任,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您今天是不是去看过306床的苏晚?” 值班医生的声音有些紧绷。

      “是,怎么了?”

      “她……大概半小时前,按铃说伤口疼得厉害,值班护士去看过,给了镇痛药。但刚才护士巡房,发现她不在床上,卫生间也没人。找遍了病区,都没找到。调了监控,看到她……自己一个人,穿着病号服,从消防楼梯下楼,往……往天台的方向去了。”

      林静秋的心脏猛地一缩。“天台门锁了吗?”

      “按规定是锁的,但……但最近那一片在检修通风设备,锁可能……” 值班医生的声音带着慌乱和自责。

      “立刻派人上去找!通知保卫科!我马上到!” 林静秋挂断电话,抓起白大褂就冲出了办公室。

      走廊的灯光在眼前飞快后退。苏晚。那个刚刚失去子宫、眼神空茫的女人。天台风大。她刚刚从清水镇回来,带回更多未解的谜团和沉重的预感,而现实已经以最尖锐的方式,将其中最疼痛的一部分,推到了悬崖边缘。

      她不仅仅是医生了。从那个雨夜开始,或许就注定了不止是医生。电梯迟迟不来,她转向消防通道,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沉重地回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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