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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沙漫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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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砂石被狂风卷起,在空气中打着旋儿,发出尖锐的呼啸。这里是大荒漠,气候恶劣,常年如此——可今天的风沙,似乎比往常更加凶猛。
云诚将脸往麻布围巾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紧蹙着眉的眼睛。厚实的麻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勉强抵挡着风沙的侵袭,但碎石打在脸上时,那痛楚仍是真切得让她眼眶发酸。
她蹲在沙坡背风处,双手小心翼翼地扒开一层浮沙。
黄褐色的沙粒从指缝间流泻,露出下方一株不起眼的植物——茎秆纤细,叶片呈灰绿色,紧紧贴着沙面生长,若不细看,几乎与周遭的沙土融为一体。但云诚知道,就在这株植物下方三尺深处,埋藏着能让全家度过这个月的希望。
沙鹿野参。
她取下腰间挂着的特制木铲,动作轻缓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木铲的边缘包裹着薄铁皮,在沙土中掘进时几乎无声。这活儿她做了七年,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亲进荒漠起,每一铲该用多少力道,该从哪个角度切入,早已刻进骨髓里。
风更急了。
一片碎石“嘭”地砸在她的手背上,瞬间划出一道血痕。云诚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将手缩回麻布袖中,继续掘土。在大荒漠,受伤是常事,疼痛是常态,若每次都停下手来喊疼,怕是早就饿死在这片吃人的黄土地里了。
沙土渐渐被挖开,露出下方淡黄色的参体。
这支参不大,约莫两指粗细,参须却异常发达,细密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像是在沙土中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云诚屏住呼吸,木铲换成了一柄更小的骨片——这是用沙鹿腿骨磨制的,轻薄坚韧,不会伤到参须。‘
她花了整整一刻钟,才将这株野参完整地取出。
参体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淡金色光泽,几缕极细的乳白色纹路在表面蜿蜒,像是大地的血脉。云诚将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心下有了判断:这支参大约有五年参龄,药力应当不错,能卖个好价钱。
将野参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腰间的皮囊,云诚这才缓缓站起身。
双腿因长时间蹲踞而发麻,她在原地轻轻活动了几下,目光扫向四周。
风沙稍歇的间隙,能看见远处起伏的沙丘连绵至天际,土黄一片,几乎看不见任何植被。这就是大荒漠——广阔、荒芜、致命。老人们常说这片黄土会吃人,这话不假。那些看似平整的沙地,随时可能变成吞噬生命的沙旋口,人一旦陷进去,便如坠淤泥,越是挣扎,沉得越快。
云诚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开始辨认方向。
她走的不是寻常路。采参人都有自己摸索出来的安全路径,这些路径随着沙丘的移动而不断变化,需要时刻调整。云诚的父亲在世时,曾手把手教她如何通过沙粒的颜色、风向的变化、甚至空气中细微的湿度差异来判断沙地的稳固程度。
“诚儿,你看这片沙。”父亲粗糙的手指指向地面,“颜色比旁边深些,颗粒也更细。这种沙最是凶险,下面八成是空的。”
“那要怎么走?”十岁的她仰头问。
“要跳。”父亲示范了一次,纵身跃过那片深色沙地,落地时轻如鸿羽,“不能走,一走就陷。落脚要快,提气要轻,像沙狐跃过陷阱那样。”
云诚至今记得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严肃、认真,却又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那是生存的智慧,是用无数采参人的性命换来的经验。
她深吸一口气,提身,运气,纵跃。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地的瞬间,方才跃过的那片沙地果然开始下陷。黄褐色的沙粒打着旋向下沉陷,形成一个直径约五尺的漩涡,几个呼吸后才渐渐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云诚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这样的跳跃,这段路上还有十七次。每一次都关乎生死,但她早已习惯。七年来,她在这条路上往返了不下百趟,哪处有暗旋,哪处沙层薄,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风沙渐渐小了。
云诚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皮质水囊,抿了一小口水。水在荒漠里比黄金还珍贵,这一囊水要支撑她走到云天城,再走回来,半点浪费不得。
透过指缝,她望向南方。
地平线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道灰黑色的轮廓——那是云天城的城墙。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土黄中,那点人造的痕迹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令人心安。
云诚算了算时辰,照这个速度,日落前应该能赶到城门口。
她重新绑紧行囊,正要迈步,眼角余光却瞥见侧后方沙丘上有什么一闪而过。
动作顿住了。
云诚没有立刻转头,而是维持着准备前行的姿态,全身的感官却在瞬间绷紧。风声、沙粒滚动的细微声响、远处偶尔传来的秃鹫嘶鸣——所有的声音在她的耳中过滤、分析。
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她的心跳快了半拍,但面上不动声色。在大荒漠,遇到同行者并不稀奇,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结伴而行,彼此有个照应。像她这样独来独往的采参人本就少见,而会暗中尾随的,更是不怀好意的可能性居多。
云诚调整了方向,看似随意地选择了一条更绕远的路线。这条路上沙旋更多,也更隐蔽,不熟悉地形的人跟上来,很容易暴露。
她跳跃、疾走、时而突然转向,动作流畅得像是在沙地上舞蹈。
一柱香的时间后,云诚再次停下。
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那些尾随者,要么是知难而退了,要么就是比她想象的更擅长在荒漠中隐匿行踪。
云诚抿了抿唇,从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镜面已经磨损得有些模糊,但在这毫无遮挡的荒漠里,用来观察身后的情况还是足够的。
她装作整理围巾,将铜镜悄悄举到合适角度。
镜面中,约莫百丈外的沙丘顶部,有三个黑点。
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样貌,但那绝不是偶然路过的旅人——他们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在观察她的动向。
云诚收起铜镜,心中迅速盘算。
对方有三人,自己孤身一人。硬拼不明智。距离云天城还有二十里左右,全力赶路的话,一个时辰内能到。城门口有守卫,那些人应该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
只能赌一把了。
她不再绕远,转而走向最快捷的那条路——也是最险的一条。这条路要穿过一片被称为“鬼咽峡”的狭窄沙谷,两侧沙壁高耸,一旦遭遇沙崩,必死无疑。但相应地,跟踪者若想继续尾随,就不得不拉近距离,暴露在明处。
云诚的脚步加快了。
风又起了,卷起沙粒打在她的麻布外衣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将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很美,这是母亲说的。杏眼,瞳孔是罕见的浅褐色,在光线下会泛起淡淡的金色。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少女应有的娇柔,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她数着自己的呼吸,调整着步伐的节奏。
一步,两步,跃过一个暗旋。
三步,四步,绕过一处流沙。
汗水浸湿了内衫,又被风迅速吹干,带走体表的热量。云诚感觉到体温在下降,这是危险的信号。在荒漠中失温,下场不会比陷入沙旋好多少。
她不得不再次停下,从行囊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麂子肉干,撕下一小条,含在口中慢慢咀嚼。肉干咸得发苦,但能快速补充体力。
吞咽时,她的目光再次扫向侧后方。
那三个黑点还在,距离似乎近了些。
云诚眯起眼睛。
她认出了其中一人的装束——深褐色的皮质护甲,肩部有黄铜铆钉装饰。那是黄泉宗外门弟子的标准打扮。黄泉宗是近些年才在荒漠周边活跃起来的练气宗门,名声不太好,听说经常强买强卖采参人的收获,甚至有人失踪的传闻。
如果是黄泉宗的人,那他们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她腰间皮囊里的沙鹿野参。
云诚的手按在了皮囊上。隔着粗糙的皮革,能感觉到里面五株野参的形状。这是她这次的全部收获,也是全家接下来半个月的口粮来源。
不能丢。
她重新迈开脚步,这次不再保留体力,几乎是奔跑起来。
风在耳边呼啸,沙粒击打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肺部因为剧烈呼吸而火辣辣地疼,但云诚不敢停。鬼咽峡的入口就在前方不到一里处,只要进入那条狭窄的通道,她就有办法甩掉跟踪者——父亲教过她,那里有一处只有采参人才知道的岔道。
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就在她即将冲入峡谷入口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云诚本能地向左侧扑倒,一支弩箭擦着她的右肩飞过,“夺”地钉入前方的沙壁,箭尾剧烈颤动。
她翻滚起身,回头望去。
那三人已经追到了五十丈内,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手中端着一架短弩,正重新上弦。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动作迅捷,显然都是练家子。
“小丫头,跑得挺快啊。”中年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把身上的野参交出来,哥几个放你一条生路。”
云诚缓缓站直身体,手摸向腰间。
那里除了装参的皮囊,还有一柄短刀——同样是父亲留下的,刀身只有七寸长,但锋利异常,刀刃在昏暗中泛着幽蓝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三人逼近。
二十丈。
十丈。
五丈。
“敬酒不吃吃罚酒!”中年汉子狞笑一声,再次举起短弩。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刹那,云诚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冲去,身体在沙地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弩箭擦着她的衣角飞过。同时,她的左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猛地向前一扬!
沙土在空中散开,遮蔽了视线。
那三人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下意识地闭眼抬手遮挡。就这么一瞬的空档,云诚已经冲到了中年汉子面前,短刀自下而上撩起!
“噗嗤——”
刀刃划破皮甲,切入血肉。
中年汉子惨叫一声,短弩脱手。云诚没有恋战,一击得手立即后退,转身冲进了鬼咽峡。
“追!给我追!”身后传来愤怒的吼声,“我要剥了这小贱人的皮!”
云诚充耳不闻,全速在狭窄的峡谷中穿行。
两侧沙壁高耸,光线昏暗,地面散落着碎石和不知什么动物的骸骨。她的心跳如擂鼓,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左转三次,右转一次,看见那棵枯死的沙棘树后,往右的裂缝就是岔道入口。
到了!
她侧身挤进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进去后立即从内部推倒几块事先准备好的石块。石块滚落,将裂缝入口堵了个严实。
外面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咒骂声,但显然,他们没找到这条隐蔽的岔道。
云诚背靠着冰冷的沙壁,缓缓滑坐在地。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右肩传来的剧痛——弩箭虽然没射中,但擦过时撕裂了皮肉,鲜血已经浸透了麻布外衣。还有左腿,刚才扑倒时撞到了石头,此刻也火辣辣地疼。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褐色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刺痛,但她只是皱了皱眉,撕下一截内衫布料,熟练地包扎起来。
做完这些,云诚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抬起头,透过裂缝顶端的一线天光,看向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皮囊里的野参还在。
她还活着。
这就够了。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云诚重新站起身。岔道另一端通往鬼咽峡的出口,虽然绕远了些,但能避开那些黄泉宗的人。
她整理好行装,将短刀收回腰间,最后看了一眼堵死的入口。
然后转身,向着黑暗的通道深处走去。
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渐渐远去。
而在她方才战斗过的地方,一支遗落的弩箭斜插在沙土中,箭杆上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那是黄泉宗的标记。
风又起了,卷起沙粒,渐渐将箭矢掩埋。
仿佛这片荒漠,从来都如此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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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