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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黄泉宗 ...


  •   鬼咽峡的岔道比记忆中更长。

      云诚扶着冰冷的沙壁,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右肩的伤口随着每次呼吸隐隐作痛,药粉勉强止住了血,但那种皮肉被撕裂的痛楚却顽固地驻扎在意识深处,提醒着她方才的险境。

      她数着自己的脚步。

      这是父亲教的方法——在黑暗中行走时,数步能让人保持清醒,也能大致估算距离。从岔道入口到出口,一共是两千三百四十七步,她走过不下二十次,从未数错过。

      第一千八百步时,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

      不是天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微光。那是生长在峡谷深处的荧光苔藓,只有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才会发出这样的光亮。云诚记得,第一次跟父亲走这条路时,她曾被这片幽蓝的光海震撼得说不出话。

      “那是大地在呼吸。”父亲当时说,“荒漠不是死的,诚儿。它有自己的脉搏,自己的生命。只是大多数人看不见。”

      如今父亲已去世四年,这片荧光苔藓却依然在这里,年复一年地亮起、熄灭,遵循着某种古老而隐秘的节律。

      云诚在苔藓前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水囊,又抿了一小口。

      水已经不多了。

      她估算了一下剩余的路程,最多还能再喝三次。出了峡谷到云天城还有五里左右的沙地,以她现在的状态,大概需要半个时辰。

      不能再耽搁了。

      她收起水囊,继续向前。

      最后五百步走得格外艰难。腿上的撞伤开始肿胀,每迈一步都像有针在扎。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脸上,又被她粗暴地撩开。麻布外衣上沾满了沙土和干涸的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但云诚不在乎。

      在荒漠里,体面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活着才是。

      当出口的光线终于刺破黑暗时,云诚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扶住洞壁,闭眼适应了片刻,才重新睁眼望去。

      外面已是黄昏。

      风沙不知何时停了,西边的天空铺满了绚烂的晚霞,橘红、玫紫、金橙层层晕染,将连绵的沙丘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边。而在东南方向,云天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清晰可见——灰黑色的城墙高达五丈,墙头插着的旗帜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像是一座从荒漠中生长出来的巨大堡垒。

      到了。

      云诚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渐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东西:皮囊里的五株野参完好无损,短刀在腰间,钱袋里还有上次卖参剩下的几十个铜板。行囊中的干粮已经吃完,只剩下空荡荡的布包。

      该进城了。

      从峡谷出口到城门,这五里路云诚走了整整半个时辰。

      腿伤比她想象的更严重,到后来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向前挪。有好几次,她差点踩进暗旋——不是因为没发现,而是因为疼痛让她的判断慢了半拍。最后一次,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脚,脚下的沙地瞬间塌陷,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跪在漩涡边缘,冷汗浸透了后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云诚咬咬牙,从行囊里翻出一根备用的麻绳,将受伤的腿从脚踝到大腿紧紧绑了起来。绳结勒进皮肉,带来另一种尖锐的痛楚,但至少能让肿胀的肌肉暂时固定,不至于每走一步都像要散架。

      绑好后,她撑着短刀刀柄,重新站起来。

      这一次,脚步稳了些。

      天色又暗了一分,城墙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荒漠无边的黑暗中,那点点灯火像是坠落人间的星辰,温暖而遥远。

      云诚忽然想起弟弟云砚说过的话。

      那是去年冬天,她卖参回来,给弟弟带了本旧书。书是城里的落魄书生卖的,缺了几页,但云砚如获至宝,熬着油灯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兴奋地对她说:

      “阿姐,书上说,上古时候没有云天城,荒漠也没有这么大。后来天地剧变,黄沙南侵,人们才筑起高墙,守住了最后一片绿洲。城墙上的灯火,就是人类在黑暗中举起的火把——你看,我们在说:这里还有人,还在活着。”

      当时云诚只是揉了揉弟弟的脑袋,让他快去睡觉。

      但现在,当她拖着伤腿,在暮色中一步步走向那片灯火时,她忽然明白了弟弟话里的意思。

      那不止是灯火。

      那是活着的证明。

      ---

      城门在戌时关闭,云诚赶到时,离闭门只剩一刻钟。

      城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大多是赶在最后时刻进城的商贩和旅人。守门的卫兵穿着暗红色的皮甲,胸前绣着云纹——那是云天城的标记。他们挨个检查行人,偶尔低声交谈,脸上带着终日面对风沙的人才有的粗糙和疲惫。

      云诚排在队尾,默默观察着前方。

      队伍前进得很慢,因为每个进城的人都要接受盘问,货物也要检查。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农被拦下了,卫兵掀开筐盖,里面是些干瘪的沙棘果。

      “交税,五个铜板。”卫兵说。

      老农哀求:“军爷,今年收成不好,这些果子卖不了几个钱……”

      “规矩就是规矩。”

      老农哆哆嗦嗦地掏钱,手抖得差点把铜板掉在地上。

      云诚移开目光。

      轮到她了。

      负责登记的是一名中年文士,穿着青灰色长衫,坐在一张小桌后。桌上摊着厚厚的登记簿,砚台里的墨已经半干。文士头也不抬:“姓名,来处,事由。”

      “云诚,北荒漠,卖参。”

      “摊位牌。”

      云诚从怀里摸出那枚小小的竹牌。竹牌被摩挲得光滑,上面刻着“下街九”三个字,边缘还有她亲手刻的一道划痕——这是为了防止丢失或被调换。

      文士接过竹牌,翻到登记簿的某一页,提笔蘸墨。

      “新十九年,九月十六日,戌时三刻。”他一边写一边念,“云天城下街九,云诚,贩药材。入城税十五文。”

      云诚默默数出十五个铜板,放在桌上。

      文士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沾满沙土和血迹的外衣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她绑着麻绳的腿上,最后回到她脸上。

      “受伤了?”

      “摔了一跤。”云诚说,声音平静。

      文士没再问,在登记簿上又添了一行小字:“体有伤,独行。”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枚木制的临时通行牌,和竹牌一起递还给她。

      “牌子收好,出城时要查验。戌时后不得在街上逗留,找到住处就老实待着。最近城里不太平。”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像是随口一提的忠告。

      云诚接过牌子,点了点头。

      她没有道谢,因为知道对方不需要。在这座城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的规矩,要尽的职责。文士提醒她,或许只是因为今日心情尚可,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模样看起来太年轻、太狼狈。

      通过城门时,两名卫兵例行检查了她的行囊。

      皮囊里的野参被取出来,在火把下仔细查看。其中一个年轻卫兵拿起一株参,对着光看了半晌,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沙鹿野参?品相不错啊。”

      云诚没说话。

      另一名年长的卫兵拍了下年轻卫兵的后脑勺:“看什么看,赶紧查完放人。”又转向云诚,语气缓和了些,“姑娘,这参珍贵,进城后小心些,别露财。”

      “多谢。”

      检查完毕,卫兵放行。

      云诚踏进城门洞。石砌的拱顶高悬头顶,两侧墙壁上插着火把,跳动的火光将影子拉长又缩短。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混杂着后面排队人的低语、卫兵的吆喝,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

      十丈长的城门洞,她走了三十七步。

      当最后一步迈出,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云天城。

      街道宽约三丈,铺着不规则的石板,石板缝隙里填着沙土。两侧是高低错落的房屋,大多是土坯砌成,只有少数几家用了青砖。店铺门前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粮店、布庄、铁匠铺、药堂……幌子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行人比云诚想象的多。

      这个时辰,本该是归家的时候,但街上仍有不少人在走动。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几个孩童追逐着从巷子里跑过,酒馆里传出模糊的划拳声。空气里混杂着炊烟、油脂、香料和牲畜的味道——一种属于人间的、杂乱而鲜活的气息。

      云诚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下街走去。

      下街在城西,是专门划给流动摊贩的区域。街道比主街窄,地面也没铺石板,就是夯实的黄土。两侧用木桩和麻绳圈出了一排排摊位,每个摊位大约三尺见方,编号刻在木桩上。

      云诚找到九号摊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相邻的摊位大多已经收摊,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坚守。卖陶器的老汉正在收拾摊上的碗碟,看见云诚,愣了一下。

      “姑娘,这么晚才来?摊位费可不退啊。”

      “知道。”云诚说,声音有些哑。

      她卸下行囊,将铺在地上的麻布抖开。麻布是深褐色的,洗得发白,四个角用石子压住。然后她从皮囊里取出五株野参,一字排开。

      没有招牌,没有吆喝。

      但在她摆出野参的瞬间,周围几道目光就投了过来。

      沙鹿野参的香气很特别——不是普通草药的苦味,而是一种极淡的、类似雨后泥土混合着某种花蜜的清香。这香气普通人或许闻不到,但对需要它的人来说,就像黑暗中的灯火一样明显。

      云诚刚在摊位后坐下,第一个客人就来了。

      是个穿深蓝色长衫的中年人,面容清癯,手指修长,指节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他在摊位前蹲下,拿起一株参,凑到鼻尖闻了闻。

      “年份?”

      “五年左右。”云诚说。

      “品相不错。”中年人放下参,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三株,多少钱?”

      “一株五十文。”

      “一百四十文,三株。”

      云诚抬眼看了对方一眼。讨价还价是常事,但她从不让步——沙鹿野参的价值摆在那里,懂行的人自然懂。

      “五十文一株,不二价。”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你是云家的女儿吧?你父亲当年卖参,也是这个脾气。”

      云诚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认识我父亲?”

      “七年前,我在他这里买过参。”中年人重新数出铜钱,一百五十文,一分不少,“你父亲是个实诚人,参好,价也公道。可惜了。”

      他将铜钱放在麻布上,拿起三株参,小心地包进随身带的绸布。

      “剩下的两株,我劝你早点卖掉。最近城里不太平,黄泉宗的人到处转悠,专盯着你们这些采参人。”

      说完,他起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巷中。

      云诚盯着那背影看了几秒,然后低头,开始数钱。

      一百五十文,加上之前剩下的,现在一共有两百三十七文。买米大概需要一百文,纸墨五十文,如果还有剩余,或许可以给弟弟买块糖,给母亲捎点针线。

      她将钱收好,继续等待。

      第二个客人来得很快,是个穿着绸缎衣裳的胖子,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他一口气买走了剩下的两株参,付钱爽快,但眼神让云诚不太舒服——那种打量货物的眼神,像是在估算她这个人值多少钱。

      “姑娘就带了这些?”胖子问,手指摩挲着野参,“下次什么时候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说不准。”

      “啧。”胖子上下打量她,“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下次有货直接送过来,价钱好商量。”

      他递过来一张名帖。云诚接过,没看,直接塞进怀里。

      胖子也不介意,带着随从走了。

      摊位空了。

      云诚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起身。腿上的麻绳勒得太紧,血液不通,整条腿都在发麻。她需要缓一缓,也需要观察一下周围。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卖陶器的老汉已经收摊离开,对面卖干果的妇人也开始收拾东西。更远处的巷口,有两个人影站在那里,似乎在低声交谈,偶尔朝这边瞥一眼。

      云诚垂下眼睛,开始慢慢卷起麻布。

      动作很慢,像是在整理,实则在用眼角余光观察。

      那两个人影还在。其中一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宽肩,略微佝偻的站姿,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是黄泉宗的人吗?在城门口跟踪她的那三个人,难道有同伙在城里接应?

      麻布卷好了。

      云诚将麻布塞进行囊,背上,然后拿起那根当拐杖用的短刀,撑着站起身。腿上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强迫自己站直,朝街道的另一头走去——不是直接去粮店,而是先绕一段路。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很轻,但确实跟着。

      云诚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没有灯火,只有两侧房屋窗缝里漏出的微光。她数着步子,在第三个岔口左转,第四个岔口右转,然后闪身躲进一处凹进去的门洞。

      呼吸压得很低。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岔口停住。

      “人呢?”一个粗哑的声音。

      “刚才还在这……”另一个声音年轻些,“分头找?”

      “蠢货,分头更容易跟丢。她腿受伤了,跑不远。去前面堵。”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云诚在门洞里又等了数十息,才悄悄探出头。

      巷子里空无一人。

      她走出来,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这条巷子她熟——通往一处废弃的染坊,从染坊后墙翻出去,就是下街的另一端。

      腿伤让翻墙变得异常艰难。她试了三次才爬上去,落地时差点摔倒,幸亏扶住了墙边的木桶。

      染坊里弥漫着陈旧染料的酸涩气味。月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在地上投出诡异的光斑。云诚穿过空旷的作坊,从后门钻出去,重新回到街上。

      这里已经是下街的尽头,再往前就是居民区。

      她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跟上,这才松了口气。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

      像是有一双眼睛,藏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云诚握紧了短刀。

      她抬头看向夜空。月亮已经升起,是一弯细瘦的弦月,周围没有星子,只有无边的黑暗。

      该去买米了。

      她转身,朝着粮店的方向走去。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某座二层小楼的屋顶上,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目光追随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街角。

      夜风吹起那人的衣角,露出腰间一枚莹白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一个字:

      凌。

      ---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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