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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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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路程,是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开始的。
清晨的荒漠本该有风声——哪怕是最轻微的、沙粒滚动的窸窣声。但今天没有。空气凝滞得像一潭死水,连温度都比往常低了几度。云诚裹紧披风,依然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秦先生走在前面,脚步比平时更轻,每一步落下都几乎没有声音。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但没有握紧,而是随意地垂在身侧,剑尖离地三寸——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出招的姿态。
“太静了。”云诚低声说。
“地脉在‘呼吸’。”秦先生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灵气流动有周期,就像潮汐。现在是低潮期,所以寂静。但低潮之后必有高潮,今天白天,可能会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
“沙鸣,地光,流沙倒灌。”秦先生列举着,“都是地脉紊乱时的伴生现象。二十年前我和师父见过一次,那场面……”
他没说完,但云诚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某种敬畏。
两人继续前进。
太阳升高后,寂静被打破了——但不是被声音打破的。
沙地开始发光。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像是埋在沙下的萤火虫。渐渐地,光点越来越多,连成一片,整片沙地都泛起了淡淡的乳白色光晕。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很柔和,像是月光洒在雪地上,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云诚停下脚步,看着脚下的光。
光是从沙粒下面透出来的,每一粒沙都像是一颗微小的光源。她蹲下身,想抓一把沙看看,却被秦先生制止了。
“别碰。”秦先生说,“这是地光,地脉灵气外溢的表现。直接接触可能会被灵气冲击,轻则眩晕,重则经脉受损。”
他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拨开表层的沙粒。
下面的沙光更盛,甚至能看见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流在沙粒间流动,像是有生命一般。气流流动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声,像是无数根琴弦在同时振动。
“地脉在‘呼吸’。”秦先生重复了早上的话,“这些气流,就是灵气的具象化。正常情况下,灵气应该在地脉内部流动,不会外溢。但现在……”
他站起身,望向远方。
整片荒漠都笼罩在乳白色的光晕中,一直延伸到天际。沙丘的轮廓在光芒中变得模糊,像是融化在光里的水墨画。天空也受到了影响,原本湛蓝的天色变得苍白,太阳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浸泡在某种液态的光里。
“我们该怎么做?”云诚问。
“等。”秦先生说,“地光不会持续太久,最多两个时辰。这段时间里,我们最好别动——灵气外溢的区域,空间可能会扭曲,看似平坦的沙地,说不定下一步就会踩进流沙。”
他们在原地坐下。
秦先生从背囊里取出罗盘。罗盘的指针此刻在疯狂旋转,根本停不下来。他皱了皱眉,将罗盘收起,转而取出一枚玉佩——和凌风那枚很像,但更古朴,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符文。
他将玉佩握在手心,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应什么。
云诚看着他,又看看周围的光海。
她想起昨晚秦先生教的引气法门,想起那种若有若无的灵气流动感。现在,不用刻意感应,灵气就在身边汹涌澎湃,像是站在瀑布底下。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尝试按照法门呼吸。
吸气——
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
如果说昨晚的灵气像是涓涓细流,那么现在的灵气就是滔天巨浪。汹涌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强行冲进她的口鼻,冲进她的经脉。那种感觉不是舒服的清凉,而是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咳!”她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咳嗽起来。
“别试。”秦先生的声音传来,带着少有的严厉,“这种浓度的灵气,对你这种还没入门的人来说是剧毒。轻则经脉受损,重则爆体而亡。”
云诚大口喘息,感觉胸口像被火烧过一样疼。
“但你能吸收?”她看向秦先生。
秦先生睁开眼睛,手中的玉佩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是在过滤什么。
“我有这个。”他举起玉佩,“镇灵玉,能平复狂暴的灵气,让我缓慢吸收。但即便如此,也不敢吸收太多——灵气就像水,喝一点解渴,喝多了会淹死。”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种机会确实难得。地脉紊乱虽然危险,但也是练气者提升修为的契机。如果能找到一处相对稳定的节点,在其中修炼一日,抵得上平时一个月。”
云诚明白了。
风险和机遇,永远是并存的。对练气者如此,对她这样的普通人更是如此。
地光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
期间,他们看到了更多诡异的现象:远处的沙丘在光芒中缓缓移动,像是活了过来;天空中有光带飘过,像是极光,但颜色更丰富,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变幻;最诡异的是声音——明明没有风,却听到了风声,不是普通的风声,而是像某种古老语言的吟唱,低沉,苍凉,直透灵魂。
云诚捂着耳朵,但那声音像是直接响在脑子里。
“沙鸣。”秦先生解释道,“地脉振动时,会带动沙粒产生共鸣。这种声音能穿透□□,直接作用在精神上。别抵抗,顺其自然,否则会头疼。”
云诚强迫自己放松。
吟唱声在脑中回荡,起初只是噪音,渐渐地,她好像听出了一些规律——不是语言能描述的规律,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关于大地脉搏的律动。吸气,沙粒微微上浮;呼气,沙粒缓缓下沉。整个世界,都在跟着地脉的节奏呼吸。
她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一句话:
“沙会唱歌,地会呼吸。听懂了,就能在荒漠里活下去。”
原来不是比喻。
是真的。
地光开始减弱时,秦先生忽然站起身。
“准备走。”他说,“地光消退的瞬间,灵气会短暂回流,形成‘灵气潮’。我们要赶在潮水形成前,离开这片区域。”
“灵气潮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灵气的海啸。”秦先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被地光带到地面的灵气,会在一瞬间被地脉吸回去。这个过程会产生巨大的吸力,能把人拖进沙里。二十年前,我师父的一个朋友,就是死在灵气潮里——他被吸进了沙下三十丈,连尸体都找不到。”
云诚打了个寒颤,迅速背起行囊。
两人开始狂奔。
脚下的沙光在迅速暗淡,乳白色的光晕如潮水般退去,露出沙地原本的土黄色。但退去的同时,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从地面升起——像是整个大地都在向下吸气,要把地面上的一切都吸进去。
云诚感觉到双脚在往下陷。
不是陷入流沙的那种缓慢下陷,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脚踝,用力往下拽。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抬脚时需要使出平时两倍的力气。
“别停!”秦先生在前方喊道,“灵气潮的吸力会越来越强,等到完全形成,我们就走不了了!”
云诚咬牙跟上。
她的体力本就不如秦先生,再加上昨晚没睡好,此刻已经气喘吁吁。肺部火辣辣地疼,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更糟糕的是,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
沙丘在视线中晃动,像是水中的倒影。天空和地面的界限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知道这是灵气冲击感官造成的幻觉,但知道归知道,无法控制。
一只脚踩下去,沙地突然塌陷。
不是流沙,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口边缘的沙粒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内倾泻。云诚半个身子都滑了进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什么,但周围空无一物。
就在她要完全坠入的瞬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秦先生的手。
那只手很稳,力量大得惊人,硬生生将她从洞口拽了出来。云诚摔在沙地上,剧烈咳嗽,嘴里全是沙。
“走!”秦先生没有多余的话,拉起她就跑。
他们终于赶在灵气潮完全形成前,冲出了那片区域。
站在一座沙丘顶端回头看时,云诚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才他们所在的那片沙地,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沙粒像水一样流动,向中心倾泻,形成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漏斗状凹陷。凹陷中心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从深处传来的、像是大地呻吟的隆隆声。
灵气在被地脉吸回去。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漩涡才渐渐平复。沙地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云诚知道,就在刚才,她差点死在那里。
“这就是地脉紊乱。”秦先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正常的灵气流动应该是平稳的、有序的。但现在,龙脊沙丘的地脉节点出了问题,导致灵气暴走,才会出现这种极端现象。”
他看向北方,那是龙脊沙丘的方向。
“问题比我想象的严重。”他低声说,“二十年前,我和师父见到的最多只是地光和小范围沙鸣。但这次,连灵气潮都出现了……那个节点,恐怕已经濒临崩溃。”
“崩溃会怎样?”云诚问。
秦先生沉默了很久。
“不知道。”他最终说,“地脉节点崩溃,在练气界的历史上只发生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两千年前,东海一处节点崩溃,引发海啸,淹没了三个岛国。第二次是在八百年前,南荒一处节点崩溃,方圆千里化为毒沼,至今无人能入。第三次……”
他顿了顿:“第三次是三百年前,北境一处节点崩溃。结果你应该听说过——北境荒漠,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云诚的心脏猛地一沉。
北境荒漠,她当然听说过。那是比大荒漠更辽阔、更贫瘠的死亡之地,据说三百年前还是一片草原,一夜之间黄沙漫天,生灵涂炭。
如果龙脊沙丘的节点崩溃……
“云天城会怎样?”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不知道。”秦先生还是那句话,“可能只是小范围的地形变化,也可能……整座城都会被黄沙吞没。”
他看向云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节点崩溃的威力,不是我们能抵挡的。参王再珍贵,也不值得赌上一座城、还有我们的命。”
云诚看着远处的龙脊沙丘方向。
天空在那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像是淤血。沙地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不像是沙,更像是某种凝固的、有生命的东西。
父亲死在那里。
秦先生的师父也死在那里。
现在,她要去那里。
“你还要去吗?”秦先生问。
云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老茧,但还能握刀,还能采参,还能在荒漠里活下去。
她想起母亲的眼睛,想起小弟的护身符,想起怀里那张五十两银子的凭据。
然后她抬起头。
“去。”
秦先生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
“那就继续走吧。”他说,“但接下来,我们要更加小心。地脉紊乱的程度,可能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有些东西,我未必护得住你。”
“我会照顾好自己。”云诚说。
两人重新上路。
夕阳西下时,他们在一处岩洞中扎营。秦先生在洞口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阵法——用几块灵石摆成特定的图案,据说能隔绝气息,避免引来沙下的生物。
晚饭后,秦先生继续教云诚练气。
经过白天的经历,云诚对灵气的感知更加敏锐了。她很快进入了状态,呼吸渐渐平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灵气被引入体内,在经脉中缓缓流动。
这一次没有剧痛,只有一种温润的清凉感,像是干涸的土地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很好。”秦先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记住这种感觉。灵气不是外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引导它,而不是对抗它。”
云诚按照他说的做。
渐渐地,她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身体还在原地,意识却仿佛飘了起来,能“看”到洞外沙地的起伏,能“听”到远处沙粒滚动的声响,甚至能“感觉”到地下数十丈深处,地脉灵气如江河般奔涌。
这就是练气者的世界吗?
如此广阔,如此深邃。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睛。
秦先生坐在对面,正用一块软布擦拭长剑。见她醒来,他停下动作。
“感觉到了什么?”他问。
“地脉。”云诚说,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一条很大的河,在地下流动。但有些地方……断了,或者堵住了。灵气在那里淤积,然后暴发出来。”
秦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能感知到地脉的具体状况?”
“很模糊,但能感觉到。”云诚不确定地说,“这正常吗?”
“不正常。”秦先生摇头,“普通练气者至少要修炼三年,才能模糊感知地脉。你才第二天……这就是天赋。”
他收起长剑,目光复杂地看着云诚。
“你爹当年,也是这种天赋。他对地脉的敏感,连我师父都自叹不如。可惜他没有灵根,无法真正练气,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
但云诚明白了。
父亲的天赋,遗传给了她。而这份天赋,或许就是她在这片紊乱的荒漠中,活下去的最大依仗。
夜深了。
云诚躺在毯子上,看着岩洞顶部的裂缝。月光从那里漏下来,像一道银色的丝线。
她伸出手,接住那道光。
光落在手心,不热,不冷,只是安静地存在着。
就像这片荒漠,就像地脉,就像她的命运。
安静,却蕴含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她握紧拳头,闭上眼睛。
三天后,龙脊沙丘。
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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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