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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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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遗址的清晨来得格外寂静。
云诚在破晓前醒来,身上薄毯沾满了夜露,沉甸甸的。她坐起身,看见秦先生依然坐在火堆旁,保持着昨夜守夜的姿势,只是手中多了那把出鞘的长剑。剑身横在膝上,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泛着幽冷的寒芒。
“醒了?”秦先生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疲惫。
“嗯。”云诚将毯子叠好,递还给他,“该我守夜的。”
“你睡得沉,没叫醒你。”秦先生收剑入鞘,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准备出发吧,今天要走五十里。”
云诚点点头,开始收拾行囊。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一小撮灰烬,她用沙土掩埋了。水囊重新灌满井水——水有些浑浊,但至少能喝。干粮检查了一遍,还够三天。
两人在晨光中再次上路。
今天的路线比昨天更加深入荒漠。沙丘越来越高,沙粒的颜色也从浅黄逐渐转为深褐色,像是被什么染过。天空是那种刺眼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太阳赤裸裸地悬挂着,将热量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秦先生忽然停下。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沙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皱。
“怎么了?”云诚问。
“沙蝎的味道。”秦先生说,“很浓,而且不止一只。”
云诚也蹲下,仔细嗅了嗅。除了沙土本身的腥气,确实有一种极淡的、类似铁锈又带着甜腻的气味——这是沙蝎标记领地时留下的特殊气味。父亲教过她辨识,但这么浓烈的气味,她从未遇到过。
“多少只?”
“至少二十,可能更多。”秦先生站起身,目光扫视四周,“这个季节,沙蝎不应该大规模聚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附近有地脉异常。”秦先生重新拿出那个黄铜罗盘。这次罗盘的指针没有指向正北,而是在剧烈颤动,忽左忽右,像是在抗拒什么力量。
云诚看见秦先生的脸色变了。
“有问题?”她问。
“地脉紊乱。”秦先生收起罗盘,语气凝重,“这片区域的地脉灵气在异常流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沙蝎对灵气变化很敏感,会被吸引过来。”
他抽出长剑,剑尖指向前方一座巨大的沙丘:“绕过那里,不要靠近。”
两人改变路线,向东偏移了约半里。
但没走多远,云诚的脚步停住了。
“秦先生。”她低声说,手指向地面。
沙地上,有一行足迹。
不是人的足迹,也不是骆驼或沙狐的。那足迹很大,每个脚印都有脸盆大小,呈三趾状,趾端有深深的勾爪痕迹。足迹很新,沙粒还没被风完全掩盖,估计是昨晚或今早留下的。
秦先生蹲下来查看,手指在足迹边缘划过。
“沙蜥王。”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成年沙蜥王身长超过三丈,皮糙肉厚,刀剑难伤。它们通常栖息在荒漠深处,很少出现在这个区域。”
“也是因为地脉异常?”
“很可能。”秦先生站起身,手按在剑柄上,“地脉紊乱会惊扰深藏在沙下的生物。沙蜥王,沙蝎群,可能还有别的。”
他看向云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龙脊沙丘只会比这里更危险。”
云诚沉默了片刻。
她想起怀里那张五十两银子的凭据,想起母亲捧着银子时颤抖的手,想起小弟说“阿姐戴着,保平安”时的眼神。
然后她摇头。
“继续走。”
秦先生看着她,浅色的瞳孔里映出少女坚定的脸。许久,他点了点头。
“跟紧我,不要离开我十步之外。”
两人继续前进,但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秦先生不再走在前面,而是与云诚并行,长剑始终握在手中。他的目光不断扫视四周,耳朵微动,捕捉着风声中任何异常的动静。
云诚也将短刀握在手里。刀柄被汗浸湿,她用力擦了擦,握得更紧。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风蚀岩的阴影下休息。
刚坐下,秦先生忽然抬手示意噤声。
云诚屏住呼吸。
寂静中,有一种细微的“沙沙”声从地下传来,像是无数细小的脚在沙粒上爬行。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沙蝎群。”秦先生低声说,“被我们的气息引过来了。”
他迅速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在两人周围撒了一圈。粉末气味刺鼻,是雄黄和硫磺的混合物。
“待在圈里,别出去。”
话音刚落,沙地表面开始蠕动。
一只,两只,十只……沙蝎从沙下钻出来,每一只都有巴掌大小,甲壳呈深褐色,尾巴高高翘起,尾针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它们围在粉末圈外,不敢靠近,但也不肯退去,密密麻麻,至少有上百只。
云诚的背脊一阵发凉。
她见过沙蝎,但从未见过这么多聚集在一起。这些生物通常独居,只有在□□季节才会短暂聚集。而现在这个季节,根本不是沙蝎的繁殖期。
“它们在等待。”秦先生说,剑尖指向蝎群后方,“等头领。”
蝎群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只体型远超同类的沙蝎缓缓爬了出来。它的甲壳是暗红色的,像是干涸的血,身长超过两尺,尾针粗得像小指,尖端滴着粘稠的毒液。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不是沙蝎常见的复眼,而是一对猩红的单眼,里面闪烁着某种近乎智慧的光芒。
“沙蝎王。”秦先生的语气依然平静,但云诚听出了一丝紧绷,“被地脉灵气催化的变异种。看来这片区域的地脉紊乱,已经影响到生物了。”
沙蝎王停在粉末圈外,猩红的眼睛盯着圈内的两人。它没有立刻攻击,而是抬起前螯,在空中挥舞,像是在发号施令。
蝎群开始骚动。
几只沙蝎试探性地向前爬,碰到粉末时,身体剧烈抽搐,迅速退后。但更多的沙蝎涌上来,用身体去蹭那圈粉末,试图用数量将粉末掩埋。
它们在用命填!
“不能等它们突破。”秦先生说,“我主攻,你守圈。记住,沙蝎的弱点是眼睛和甲壳连接处。不要硬拼,游走,拖时间。”
云诚点头,短刀横在身前。
秦先生动了。
他没有走出粉末圈,而是纵身一跃,直接从圈内跳起,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直取沙蝎王的头颅!
这一剑快如闪电,剑尖带起的风压将地面的沙粒都吹开一道沟壑。
沙蝎王反应极快,前螯抬起格挡。
“锵——”
金铁交击的声音刺耳欲聋。沙蝎王的前螯坚硬如铁,竟硬生生挡住了秦先生这一剑。但秦先生手腕一抖,剑势突变,由劈变撩,剑锋贴着前螯内侧划过,直切沙蝎王的眼睛!
沙蝎王嘶鸣一声,急速后退,但还是慢了一线。剑尖划过它的左眼,带出一蓬暗绿色的汁液。
受伤的沙蝎王暴怒,尾针如毒龙出洞,疾刺秦先生后心。
秦先生仿佛背后长眼,身体在半空中诡异一扭,避开尾针的同时,脚尖在沙蝎王背甲上一点,借力翻回粉末圈内。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
云诚看得心惊。这就是练气者的实力——速度、力量、反应,都远超常人。如果换作是她,刚才那一击已经死了十次。
沙蝎王受伤,蝎群更加疯狂。
它们不再顾忌粉末,潮水般涌上来。前面的沙蝎被粉末灼伤,倒地抽搐,后面的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粉末圈很快被突破了一个缺口。
“守缺口!”秦先生喝道,长剑一挥,斩断几只冲在最前的沙蝎。
云诚冲到缺口处,短刀挥舞。
她的刀法没有秦先生那么精妙,但足够实用——这是父亲教的,在荒漠里生存的刀法,不求好看,只求有效。每一刀都瞄准沙蝎的眼睛、关节、甲壳缝隙。刀光闪烁,带起一蓬蓬绿色的汁液。
但沙蝎太多了。
一只沙蝎突破防线,尾针刺向她的脚踝。云诚急退,沙蝎尾针擦过护踝的铁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另一只沙蝎从侧面扑来,她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刺入其眼睛。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刻钟。
沙蝎的尸体在粉末圈外围了一圈,但更多的沙蝎还在涌来。云诚的手臂开始发酸,呼吸也变得急促。她毕竟不是练气者,体力有限。
秦先生看出了她的疲态。
“退后。”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云诚退到圈中央。
秦先生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剑,剑身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
那是云诚第一次真正看到“练气”的具象。
白光并不耀眼,却给人一种心悸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沙蝎的嘶鸣声都弱了下去。秦先生缓缓举剑,剑尖指向天空。
然后他挥剑。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简单的一记横斩。
但剑光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撕裂。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气刃脱离剑身,横扫而出,所过之处,沙蝎如割麦般倒下,甲壳碎裂,汁液四溅。就连那只沙蝎王,也被气刃斩断了一只前螯,惨叫着后退。
一剑,清场。
剩余的沙蝎终于感到了恐惧,纷纷钻入沙下逃窜。沙蝎王也拖着残躯,消失在沙丘后面。
粉末圈外,只剩下满地的蝎尸。
秦先生收剑,剑身上的白光渐渐熄灭。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些,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你……”云诚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剑气外放,练气者的基础手段。”秦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但从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看,这一招消耗不小,“不过在这里用,风险很大。剑气会扰动地脉,可能引来更麻烦的东西。”
他走到沙蝎王的断螯前,用剑尖挑起来看了看。
断口处,甲壳内侧能看到淡金色的纹路,像是某种天然的符文。
“果然。”秦先生说,“地脉灵气已经渗透到这些生物的体内,让它们产生了变异。沙蝎王的甲壳硬度,已经接近精铁了。”
他将断螯扔给云诚:“收着,这东西值点钱。沙蝎王的甲壳是制作护甲的好材料,城里那些练气宗门会收。”
云诚接过断螯。很沉,边缘锋利,断口处还沾着粘稠的汁液。她小心地用布包好,塞进行囊。
“刚才那道白光……”她忍不住问,“就是‘气’?”
秦先生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天地有灵气,万物有生气。”他一边说,一边重新在周围撒上粉末,“练气者通过特殊的呼吸法和心法,将天地灵气引入体内,与自身生气结合,化为己用。这就是‘练气’。练到高深处,可以御气成剑,凝气成甲,甚至飞天遁地。”
“你能飞吗?”云诚问了个很直接的问题。
秦先生笑了,笑容里有一丝无奈:“我还不行。御气飞行至少需要‘化形境’,我现在只是‘凝气境’中期。刚才那道剑气,已经是我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化形境,凝气境。
云诚默默记下这些名词。练气者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地脉又是什么?”她继续问。
“地脉是大地灵气的脉络。”秦先生解释,“就像人身体里的经脉,灵气在其中流动,滋养万物。沙鹿野参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生长在地脉节点上,吸收了纯净的地脉灵气。但地脉也会紊乱,就像人经脉受损会生病一样。一旦地脉紊乱,灵气暴走,就会影响周围的生物和环境。”
他看向龙脊沙丘的方向:“那里,就是一处巨大的地脉节点。但二十年前我和师父去的时候,那里的地脉还很稳定。现在看,可能出问题了。”
“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秦先生摇头,“可能是沙蝎变异,可能是沙旋增多,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说:“但这也是机会。地脉紊乱时,地脉节点会变得更加活跃,沙鹿野参王可能已经成熟,甚至不止一株。”
风险和机遇并存。
这是荒漠生存的法则,也是练气世界的法则。
两人休息了半个时辰,等秦先生调息恢复后,继续上路。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小心。秦先生不再隐藏实力,不时放出神识探查周围——这是练气者的另一种手段,用灵气延伸感知,能察觉到肉眼看不见的危险。
云诚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敬畏,好奇,还有一丝……不甘。
为什么普通人就不能练气?为什么父亲那样的采参人,明明对地脉如此敏感,却只能靠经验和本能生存?如果她也能练气,是不是就能更好地保护家人,更好地在这片荒漠里活下去?
这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
她知道答案——天赋,机缘,传承。练气不是谁都能练的,需要灵根,需要功法,需要引路人。而她什么都没有。
夕阳西下时,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扎营。
晚饭后,秦先生忽然说:“你想学练气吗?”
云诚猛地抬头。
“我……”
“你有天赋。”秦先生说得直接,“你对地脉的感知,比很多初入练气的人还敏锐。虽然年纪大了些,错过了最佳启蒙期,但如果有合适的功法,未必不能入门。”
云诚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为什么愿意教我?”
“两个原因。”秦先生看着她,“第一,这趟去龙脊沙丘,多一份力量就多一分把握。第二……”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远:“我师父说过,练气者的世界太封闭,固步自封,迟早会没落。有时候,普通人反而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爹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练气,但对地脉的理解,连我师父都佩服。”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云诚。
册子很旧,封面上没有字,翻开后,里面是手绘的人体经脉图,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这是最基础的引气法门,我当年入门时用的。”秦先生说,“今晚开始,我教你呼吸吐纳。能学多少,看你自己。”
云诚接过册子,手指微微颤抖。
册子很轻,但落在手里,却重如千钧。
夜幕降临。
荒漠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横贯天际,像是洒满了碎钻的黑绸。秦先生坐在火堆旁,一句一句讲解引气法门的口诀。云诚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按照他教的节奏呼吸。
吸气,感受天地灵气。
呼气,将浊气排出。
很简单的动作,但做起来却异常困难。她总是不自觉地走神,要么想着家里的母亲和小弟,要么想着明天的路程,要么想着刚才那场战斗。
“静心。”秦先生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练气先练心。心不静,气不动。”
云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空思绪。
渐渐地,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律动——不是声音,不是触觉,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共鸣。像是脚下的大地在呼吸,像是有无形的气流在身周流动。
她试图抓住那种感觉,但它如流水般从指缝溜走。
“别急。”秦先生说,“第一次能感觉到灵气流动,已经很不错了。继续,记住这种感觉。”
云诚继续呼吸。
夜色渐深。
火堆的光芒在她脸上跳动,映出一张专注而宁静的脸。
而在她对面的秦先生,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二十年前,他也是在这样一片荒漠星空下,跟着师父第一次引气入体。
那时候他年轻,热血,以为练了气就能掌控命运。
现在他知道了,练气者也不过是命运的囚徒,只是牢笼更大些罢了。
“师父。”他在心里默念,“您当年收我为徒,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就像我现在,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的……”
没有答案。
只有荒漠的风,一如既往地吹着,带走所有的疑问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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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