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黄沙卷》次见闻

13、第 13 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云诚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睡得很沉，断续的梦境里交织着父亲模糊的面容、流沙构成的诡异人形、以及凌风那双冰灰色的眼睛。岩洞内篝火已熄，只剩几点暗红的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秦岳靠在对面岩壁下，呼吸平稳绵长，还在调息疗伤。而凌风……

　　云诚转头，看向岩洞入口处。

　　那个玄衣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洞内，面朝外面愈发深沉的夜色。他站得笔直，像一柄入鞘的剑，无声，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洞外最后一线天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荒漠的夜风拂起他鬓角几缕碎发，又被他周身隐约的气场无声荡开。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凌风微微侧头。

　　“醒了？”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却依然平淡无波澜。

　　“嗯。”云诚坐起身，将披风裹紧。荒漠的夜晚寒气刺骨，即便在相对避风的岩洞里，呼出的气也会凝成白雾。“你一直没睡？”

　　“练气者入定调息，胜过寻常睡眠。”凌风转回身，走进洞内，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他在云诚面前蹲下，目光落在她脸上，“想好了吗？”

　　云诚迎上他的视线。

　　经过一夜的思索，最初的震惊与混乱已经沉淀。父亲与凌家的旧约、沙民的真相、大地之心的秘密——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拼图，虽然还未拼出全貌，但已经指明了方向。而她的选择，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余地。

　　参王她要拿，为了母亲和小弟。

　　父亲的死因她要查清，那是扎在心里三年的刺。

　　龙脊沙丘的秘密，她也要弄明白——既然命运已经将她推到了这里，逃避毫无意义。

　　“合作。”云诚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但我要知道完整的计划，以及……如果遇到危险，你优先保护秦先生。”

　　最后这个要求让凌风眉梢微挑。

　　“为何？”

　　“他伤得更重，而且是因为陪我来的。”云诚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既然决定继续，就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真到了生死关头，不必顾我。”

　　凌风注视着她，冰灰色的眼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可以。”

　　“你们在嘀咕什么？”秦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不知何时结束了调息，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但肩头的伤处依然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显然地煞之毒并未完全拔除。

　　“秦叔。”凌风站起身，“云姑娘同意合作。我们制定一下今日的路线。”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牛皮地图——不是秦岳那张，而是另一张更加古旧、材质似皮非皮似绢非绢的图卷。图卷展开后，上面绘制的龙脊沙丘地形精细得令人咋舌，每一座沙丘、每一条裂谷、甚至每一片石林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更奇特的是，图上有许多发光的点和线，散发着极淡的灵气波动。

　　“这是……”秦岳凑近细看，眼中露出惊色，“凌家的‘灵犀地脉图’？你父亲连这个都给你了？”

　　“临行前给的。”凌风手指在图上游走，最后停在标注“龙骨峰”的位置，“我们现在在这里，岩洞位于龙骨峰东南七里处。目标地点是龙骨峰下的地脉核心，也就是‘大地之心’最可能的所在。”

　　他的指尖顺着一条发光的细线移动：“根据地图和我的神识探查，这是目前地脉灵气相对稳定的一条‘灵络’。沿着它走，遭遇狂暴灵气冲击和煞气侵袭的概率最低。但——”

　　凌风顿了顿，指向灵络沿途的几个标记点：“这些地方，都有强烈的‘守护者’气息波动。不是地煞蝎那种低级形态，而是更完整、很可能拥有智慧的沙民个体。”

　　“有多少？”秦岳沉声问。

　　“至少三个聚集点。”凌风点了点图上三个发光的红点，“每一个的气息都不弱于凝气境中后期的练气者，而且他们与地脉相连，在龙脊沙丘范围内几乎不死不灭，除非能瞬间湮灭他们的核心——那通常是他们体内凝聚的一颗‘沙核’。”

　　云诚看着地图上那些红点，忽然问道：“我父亲当年……是不是也走的这条灵络？”

　　凌风看向她，点了点头：“根据我父亲笔记中的记录，以及你父亲遗体发现的位置反向推测，大概率是。”

　　“那这些沙民当年为什么没有阻止他？或者说，为什么没有在他进入核心区域前就……”云诚没有说下去。

　　这次回答的是秦岳：“沙民的行动模式，我师父研究后认为，与地脉的状态以及闯入者的‘意图’有关。地脉稳定时，他们大多沉眠；地脉紊乱时，他们会苏醒并加强守护。而闯入者的‘意图’——是否对地脉核心怀有恶意，是否携带有威胁性的力量——也会影响他们的反应。你父亲没有练气，气息纯净，且对地脉抱有敬畏而非掠夺之心，可能因此被‘允许’深入。”

　　“那我们呢？”云诚看向凌风和秦岳，“你们两个都是练气者，尤其是你，”她目光转向凌风，“气息这么强，岂不是一靠近就会引来围攻？”

　　凌风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在赞许她的敏锐。

　　“所以需要你。”他说，“你的气息近乎凡人，对地脉的亲和力却极高。我需要你走在我和秦叔中间，用你的感知引导我们，尽量将我们的气息与你的融合，模拟出类似‘地脉眷顾者’的波动。这或许能降低沙民的敌意。”

　　“模拟？怎么模拟？”

　　凌风伸出手：“手给我。”

　　云诚迟疑了一下，将右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凌风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触感微凉却干燥。

　　“闭眼，放松，试着感知我体内的灵气流动。”凌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不要抵抗，引导你的意识顺着我的引导走。”

　　云诚依言闭眼。

　　起初是一片黑暗。但很快，她“看”到了光——不是肉眼所见的光，而是灵气的光晕。凌风体内，仿佛有一条条发光的小溪在奔流，汇聚成江河，最终归于丹田处一片深不见底的、旋转着的光漩。那些光流璀璨而冰冷，带着凛冽的剑意，让她本能地感到敬畏甚至刺痛。

　　“别怕。”凌风的声音直接在意识中响起，比平时柔和许多，“试着将你的‘感觉’延伸出来，包裹住这些光流的外围。不需要触碰核心，只需像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

　　云诚努力集中精神。她调动起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大地和地脉的朦胧感知，将其化作无形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向凌风体内那些冰冷的光流。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如同试图用蛛网去包裹溪水，稍有不慎就会被冲散。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云诚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她的感知触须，终于成功地、极其微弱地“贴”在了一条光流的外围。就在那一瞬间，凌风体内原本凛冽逼人的气息，竟然真的柔和了少许，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大地的厚重与温润。

　　“成功了。”凌风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虽然还很粗糙，但确实有效。秦叔，你来试试。”

　　云诚睁开眼睛，发现凌风正看着她，冰灰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欣赏之色。

　　“天赋异禀。”他简短评价，松开了手。

　　秦岳也尝试了一次，过程比凌风更加顺利——因为他本身有伤，气息内敛，且修炼的功法偏向中正平和，与云诚的地脉感知更容易融合。

　　当三人气息初步协调后，天色已经开始泛白。

　　“出发。”凌风收起地图，率先走出岩洞。

　　---

　　沿着灵络前进的路，比前几日更加诡异。

　　沙地的颜色彻底变成了墨黑，踩上去会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是踩碎了无数细小的琉璃。空气中弥漫的煞气浓到几乎肉眼可见，化作丝丝缕缕的黑雾，在低空盘旋萦绕。偶尔有苍白的地光从沙层下闪过，照亮前方扭曲的地形。

　　云诚走在中间，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地脉的流动。她能清晰地“看到”脚下那条发光的灵络，如同大地深处一条温暖的脉搏，指引着方向。同时，她也时刻注意着周围那些充满恶意的“注视”——沙民的气息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火炬，冰冷、古老，且充满戒备。

　　凌风走在她前方三步处，长剑虽未出鞘，但周身萦绕着一层极淡的剑气，将靠近的煞气无声绞碎。秦岳断后，他的状态比昨夜好了些，但肩头的黑气仍未散尽，脸色在苍白与不正常的潮红间变换。

　　走了约莫三里，前方的地形突然变得开阔。

　　那是一片巨大的、碗状凹陷的沙谷，谷底平坦，中央矗立着几根高达十余丈的焦黑石柱。石柱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风过时发出的不再是呜咽，而是低沉悠长的嗡鸣，仿佛巨兽沉睡中的鼾声。

　　凌风抬起手，示意停下。

　　“第一个聚集点。”他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沙谷，“他们醒了。”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沙谷中央那几根石柱表面的孔洞里，同时亮起了暗红色的光芒。紧接着，沙地开始蠕动。

　　不是地煞蝎那种从沙下钻出，而是沙粒本身在汇聚、塑形。

　　一点一点，人形的轮廓从沙地中隆起。先是头颅，接着是躯干、四肢……最终，三个完全由流动的黑色沙粒构成的人形，站在了石柱前。

　　它们比地煞蝎更接近“人”。身高与常人相仿，五官模糊，只有两个凹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暗红的火焰。它们没有口鼻，但云诚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注视”，从那些火焰中投来。

　　沙民。

　　真正的、拥有智慧（或者说某种古老意识）的沙民。

　　其中一个沙民向前迈了一步。它脚下的沙粒自动铺成阶梯，托着它升高，与站在沙谷边缘的三人平视。它的“目光”率先落在凌风身上，暗红的火焰剧烈跳动了一下，传递出清晰的警惕与排斥。接着扫过秦岳，火焰微闪，似乎在评估他的伤势和威胁。最后，那目光落在了云诚身上。

　　火焰的跳动，忽然停滞了一瞬。

　　云诚感觉到一股庞大而古老的精神力量轻柔地拂过自己，像是在确认什么。那力量中充满了沧桑、疲惫，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

　　沙民抬起了由沙粒构成的手臂。

　　沙粒流动，在它掌心凝聚成一样东西的形状——那是一株发着淡金色微光的植物虚影，根须分明，叶片舒展。

　　沙鹿野参。

　　接着，沙民的手指向沙谷深处，龙骨峰的方向。然后，它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又摇了摇头。

　　“它在……沟通？”秦岳难以置信地低语。

　　“它在警告。”凌风的声音绷紧了，“它认出了云诚身上的地脉亲和气息，所以没有立刻攻击。它在告诉我们，参王在龙骨峰下，但那里很危险，让我们不要去。”

　　沙民似乎听懂了凌风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它又指向凌风和秦岳，暗红的火焰变得锐利，传递出明确的不欢迎和驱逐之意。最后，它再次看向云诚，火焰的跳动柔和了些，甚至做了一个“跟随”的手势，指向与龙骨峰相反的来路。

　　它在邀请云诚离开，同时驱逐凌风和秦岳。

　　“它在做选择。”秦岳恍然大悟，“它认为云姑娘是被我们‘胁迫’来的无辜者，想让她离开险地。而我们这两个练气者，是闯入者，是威胁。”

　　凌风上前一步，挡在了云诚身前。

　　这个动作瞬间激怒了沙民。三个沙民同时发出无声的尖啸，沙谷中的黑沙冲天而起，形成三道黑色的沙暴龙卷。恐怖的煞气与威压扑面而来，远比地煞蝎强大得多！

　　“准备战斗！”凌风低喝，长剑出鞘，剑鸣清越，白色剑气勃发。

　　“等等！”云诚突然喊道。

　　她推开凌风的手臂（这个动作让凌风身体微微一僵），上前两步，独自面对三个蓄势待发的沙民。她没有拔刀，而是双手摊开，掌心向上，做了一个父亲笔记里记载的、表示“无害”与“倾听”的古老手势——那是她从笔记角落的图案里记下的，一直不明白含义，此刻却福至心灵地用了出来。

　　三个沙民的动作同时顿住了。

　　云诚闭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彻底放开自己的感知，将自己的意识沉入脚下的大地，沉入那条温暖的灵络，然后将那种带着敬畏与探寻的“意念”，缓缓地、毫无攻击性地，传递向三个沙民。

　　她不会精神沟通，她只是在“表达”——用最纯粹的地脉共鸣，表达她的来意：寻找参王，不是为了掠夺，是为了救命的交易；深入龙脊，不是为了破坏，是为了了结父亲的遗愿，解开尘封的秘密。

　　时间仿佛凝固。

　　沙暴龙卷缓缓平息，黑沙落回地面。三个沙民眼中跳动的暗红火焰，渐渐稳定下来，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审视、回忆、权衡，还有一丝更深沉的……悲伤？

　　为首的那个沙民，再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它掌心的沙粒凝聚出的不再是参王虚影，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一个采参人的轮廓，背着行囊，手握木铲。人形虚影指了指龙骨峰，又做了一个“深入”的动作，然后，虚影突然破碎，化作沙粒消散。

　　云诚的心脏狂跳起来。

　　父亲！它在重现父亲当年的行为！

　　沙民看着消散的虚影，暗红的火焰似乎黯淡了些。它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侧身让开了通往沙谷深处的路。

　　另外两个沙民也随之让开。

　　但它们没有完全放行。为首沙民的手指向凌风和秦岳，又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摇了摇头。然后指向云诚，又指了指龙骨峰，点了点头。

　　意思再明确不过：只允许云诚一人继续前进。凌风和秦岳，必须止步于此，或原路返回。

　　凌风的脸色沉了下来，剑气再次升腾。

　　“不可能。”他的声音冰冷如铁，“我必须去。”

　　沙民眼中的火焰瞬间转为凌厉，沙地再次开始震颤，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隆！！！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到令人灵魂颤栗的巨响！

　　整个龙脊沙丘，猛烈地摇晃起来！不是地震那种晃动，而像是某种庞大无比的“存在”，在沉睡中翻了个身！

　　沙谷中央那几根焦黑石柱，表面骤然裂开无数缝隙，刺目的金光从裂缝中喷射而出，直冲云霄！天空那污浊的紫红色云层被金光撕裂，露出后方一片璀璨到无法直视的、仿佛由纯粹能量构成的——

　　一颗“心脏”的虚影。

　　它悬浮在龙骨峰顶端的空中，庞大如山岳，通体呈现晶莹剔透的金色，内部有无尽的光流在奔涌、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引动整个龙脊沙丘的沙粒随之共振、起伏！浩瀚、古老、威严、而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疲惫的意志，如同海啸般席卷过每个人的心神！

　　大地之心！

　　它显现了！

　　三个沙民同时仰头，暗红的火焰疯狂跳动，传递出无比强烈的敬畏、激动，以及……恐慌？

　　它们再也顾不上凌风三人，身形骤然溃散成沙，融入地面，朝着龙骨峰方向急速流去！

　　“地脉核心暴动！”秦岳骇然失色，“不好！这种规模的显现，要么是节点即将崩溃的前兆，要么是……有什么东西，真正惊动了它！”

　　凌风猛地看向云诚，却见少女正怔怔地望着天空中那颗搏动的金色心脏虚影，脸色苍白如纸，但眼中却流下两行清泪。

　　“父亲……”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感觉到……父亲……在那里……”

　　话音未落，那股浩瀚的意志仿佛找到了焦点，骤然分出一缕，如同金色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了云诚身上。

　　云诚身体一震，双眼瞬间被渲染成淡淡的金色，整个人的气息发生了玄妙的变化，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空中那颗搏动的金色心脏，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共鸣。

　　凌风和秦岳的脸色同时变了。

　　“地脉共鸣！她被标记了！”秦岳失声道。

　　凌风一步跨到云诚身边，想将她拉回来，但手指在触及她肩膀的瞬间，却被一股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量弹开——那是来自大地之心的庇护之力！

　　“来不及了。”凌风看着云诚那双泛着淡金光芒、仿佛失去焦距的眼睛，又看向空中那颗正在缓缓下沉、似乎要与龙骨峰融为一体的金色心脏虚影，冰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断。

　　“跟上她！”他沉声对秦岳道，“大地之心主动显现并标记了她，这或许是唯一深入核心的机会！那些沙民现在顾不上我们了！”

　　说完，他紧跟在仿佛被无形力量牵引着、开始自动迈步走向龙骨峰的云诚身后。

　　秦岳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三人一前两后，朝着那颗降临中的、如同神迹又如同灾厄源头的金色心脏，疾行而去。

　　龙脊沙丘最大的秘密，终于要在他们面前，揭开最后一层面纱。

　　而云诚与那“大地之心”之间莫名的联系，又将引向怎样的真相？

　　---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