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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雨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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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地势比城南略高,巷道也更宽敞些。
云诚循着钱有财给的地址,穿过两条主街,拐进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巷子。巷子很静,与城南的喧闹截然不同。两侧是高墙深院,墙头探出疏疏的竹影,风过时沙沙作响,竟真有几分“听雨”的意境。
十七号。
门是普通的黑漆木门,没有石狮子,没有铜环,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书“听雨”二字。字是行书,笔力遒劲,墨色深沉,像是用剑锋刻出来的。
云诚在门前站了片刻。
她的手按在怀里,那锭银子还在,沉甸甸地贴着心口。钱有财的话在耳边回响:“练气者脾气古怪,能不能谈成,看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没关严,一推就开了。
“吱呀——”
门内是个小小的庭院,青砖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正中一口古井,井台爬满青苔。左侧种着一丛翠竹,右侧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放着未完的棋局。整个院子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连空气都比外面清凉几分。
云诚走进去,脚步放得很轻。
“来了?”
声音从正屋传来,温和清朗,听不出年纪。
云诚抬头看去。屋门敞着,里面光线昏暗,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那人没起身,只是将书放下,朝她招了招手。
“进来吧。”
云诚走进屋子。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木榻,一张书桌,两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窗边坐着的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起,面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眉眼温润,气质儒雅,像是个读书人。
但云诚注意到他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厚厚的茧——不是握笔的茧,是握剑的茧。还有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略浅,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坐。”秦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云诚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钱掌柜说,你想去龙脊沙丘?”秦先生开门见山。
“是。”
“为什么?”
“我需要钱。”云诚回答得很直接,“参王能换很多钱。”
秦先生笑了,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了然:“你很诚实。但你要知道,龙脊沙丘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地方。那里的沙旋比别处多三倍,沙蝎有巴掌大,毒性能在三个呼吸间要人命。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诚脸上:“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说不清。”秦先生摇头,“我只知道,这些年去龙脊沙丘的人,十有八九回不来。回来的那些,要么疯了,要么废了,要么闭口不谈。你父亲云逸,当年也去过。”
云诚的手指猛地收紧。
“你知道我父亲?”
“知道。”秦先生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从容,“七年前,你父亲来找过我,问的也是龙脊沙丘的事。我劝过他,但他执意要去。后来他回来了,但……”
他没说下去,但云诚明白了。
后来父亲再也没进过荒漠深处,直到三年前那次,一去不回。
“他当时跟你说了什么?”云诚问,声音有些干涩。
秦先生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他说,他在龙脊沙丘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沙子会动,像活的一样。地下有声音,像是心跳。还有光,从地底透出来的光,五彩斑斓,看久了眼睛会疼。”
云诚的心跳加快了。
父亲笔记里确实提过“沙会唱歌,地会呼吸”,但她一直以为那是比喻。
“他还说,”秦先生继续道,“那里有参王,但参王旁边有守着的‘东西’。他没看清那是什么,但感觉……那东西在守护着什么,不仅仅是参王。”
守护着什么?
云诚想起父亲尸体手里攥着的金色参须。如果父亲真的见到了参王,为什么没采回来?以父亲的本事,普通的沙旋沙蝎根本拦不住他。
除非,真的有别的东西。
“秦先生。”云诚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去过龙脊沙丘吗?”
秦先生与她对视,浅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紧绷的脸。
“去过。”他承认,“二十年前,跟着我师父去过一次。那时我还年轻,刚入练气门槛,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行六个人,只有我和师父活着回来。”秦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云诚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三个死在沙旋里,一个被沙蝎咬了,没撑到天亮。我和师父见到了参王,也见到了守护参王的‘东西’。”
“是什么?”
秦先生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云诚:“小姑娘,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你只需要明白,龙脊沙丘很危险,比你想象的危险得多。钱有财给你定金,是想让你去送死。你死了,他不用付尾款;你活着带回消息,他稳赚不赔。这笔买卖,他怎么都不亏。”
云诚沉默了。
她知道秦先生说的是实话。钱有财那种商人,眼里只有利益,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那你呢?”她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秦先生转过身,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两个原因。”他说,“第一,我欠你父亲一个人情。当年他从荒漠里带出一株五十年份的野参,救了我师父一命。虽然师父最后还是走了,但这份情我记得。”
“第二,”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我也需要参王。”
云诚看着他。
“你有伤?”她问。
秦先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看得出来?”
“你的呼吸。”云诚说,“比常人浅,每次吸气时会有极轻微的停顿,像是胸口有旧伤。还有,你刚才起身时,左手下意识地扶了下桌子——不是需要支撑,是习惯性的保护动作。”
秦先生怔住了,随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眼角泛起细纹。
“好眼力。”他赞叹,“难怪能在荒漠里活下来。没错,我有旧伤,二十年前在龙脊沙丘留下的。这些年试过很多药,都不见效。只有百年以上的沙鹿野参王,或许能修复我的经脉。”
他挽起左袖。
小臂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肘弯,皮肉扭曲,颜色暗红,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开过。疤痕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隐约能看到皮下有黑色的细线在蔓延,像是毒素。
云诚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沙蝎王的毒。”秦先生放下袖子,“当年我年轻气盛,以为练了点气就能横着走,结果被沙蝎王蛰了一下。师父用全身功力才保住我的命,但毒已入脉,这些年一直在侵蚀我的修为。再不解毒,我活不过三年。”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云诚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一个练气者会隐居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对龙脊沙丘如此了解,又为什么愿意帮她。
他们都走投无路了。
“所以。”秦先生看着她,“我们可以合作。我提供情报、装备、还有必要的保护。你负责带路——你父亲教过你辨识沙旋、寻找野参的方法,这些本事我没法在短时间内学会。找到参王,你拿钱,我拿参,各取所需。”
“但如果只有一株参王呢?”云诚问。
“那就看谁更需要了。”秦先生说得很坦然,“我需要它救命,你需要它换钱。但我觉得,命比钱重要,你说呢?”
他说得对。
云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因为常年采参而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沙土。她想起母亲斑白的鬓角,想起小弟那双渴望读书的眼睛,想起家里空了一半的米缸。
钱很重要。
但秦先生给出的条件,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了。有练气者同行,生存的几率会大很多。而且如果他真的需要参王救命,至少在找到参王前,他会尽全力保护她。
“我有个条件。”云诚抬起头。
“说。”
“我要预支一部分钱,安顿家里。”云诚说得很慢,但很坚定,“如果我回不来,我母亲和小弟需要活下去。”
秦先生看着她,目光深沉。
许久,他点了点头:“可以。你要多少?”
“五十两。”
“不多。”秦先生起身,走到书架旁,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布包,“这里有一百两。五十两给你安家,另外五十两作为路上的花费。装备、干粮、药品我来准备,你只需要带上你的本事。”
他将布包放在桌上,沉甸甸的。
云诚没有立刻去拿。
“你不怕我拿了钱就跑?”
“怕。”秦先生笑了,“但我知道你不会。你父亲是个重诺的人,你也是。而且……”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如果你真的跑了,我能找到你。练气者的手段,你想不到。”
这不是威胁,是陈述事实。
云诚终于伸手,拿起布包。很重,压得手心发麻。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整齐的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
一百两。
足够母亲和小弟生活三年,足够小弟进最好的学堂,足够给家里修葺房屋、添置衣物。
代价是她的命。
“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三天后。”秦先生说,“我需要时间准备东西。你也需要时间安顿家里,还有……养伤。”
他的目光落在云诚的右臂上。虽然隔着衣袖,但似乎能看见下面包扎的伤口。
云诚点头:“三天后,在哪里汇合?”
“就在这里。”秦先生说,“寅时出发,赶在日出前出城。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母亲。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
“我明白。”
云诚起身,将布包仔细收进怀里。一百两银子贴在心口,沉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回头:“秦先生。”
“嗯?”
“如果我父亲当年真的见到了参王,为什么没采回来?”
秦先生沉默了。
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竹影乱摇,沙沙声如雨。
“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秦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有些秘密,知道得太多,会让人失去采参的勇气。”
他顿了顿,又说:“云姑娘,这趟去龙脊沙丘,你可能会看到颠覆你认知的事物。我希望你记住一点: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好奇心,在那种地方会要人命。”
云诚看着他,点了点头。
然后她推门出去。
院子里月光如水,古井里映着一轮残月,晃晃悠悠。竹影在地上摇曳,像是有生命一般。
她走出听雨轩,重新关上门。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巷而过的呜咽声。
云诚靠在墙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百两银子在怀里,沉甸甸的,像是揣着一块冰。
三天后,龙脊沙丘。
父亲去过的地方,父亲死的地方。
她要去那里,寻找参王,寻找真相,寻找一条生路。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
三更了。
云诚睁开眼,目光坚定如铁。
她迈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而在听雨轩内,秦先生依然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一枚玉佩。玉佩温润,上面刻着一个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云逸啊云逸。”他低声自语,目光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你的女儿,比你当年还要倔强。”
“但愿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回来。”
他将玉佩握紧,闭上眼睛。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如雨。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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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