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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从听雨轩回来的那个晚上,云诚失眠了。

      她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屋顶的茅草。月光从屋顶的缝隙漏下来,在泥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怀里那一百两银子像块烧红的铁,烫得她胸口发疼。

      一百两。

      这个数字在脑子里反复盘旋,换算成米、布、药、纸墨,换算成母亲眼角的皱纹和小弟读书时的笑容。可换算到最后,总是变成父亲冰冷僵硬的尸体,变成秦先生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变成龙脊沙丘的漫天黄沙。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墙是土坯垒的,摸上去粗糙冰凉。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的裂纹,像是描摹命运的轨迹——杂乱,无序,看不到尽头。

      隔壁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两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云诚知道,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荒漠的冬天来得早,秋风一吹,母亲的咳嗽就会加重,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以前父亲会去采沙棘果熬汤给母亲喝,现在只能硬扛。

      云诚闭上眼,手指慢慢握紧。

      三天。

      她只有三天时间。

      ---

      第一天。

      云诚起了个大早。母亲还在睡,她轻手轻脚地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她沉静的脸,锅里糙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在清晨的寒气中凝成白雾。

      粥煮好后,她盛出一碗放在灶台上温着,又拿出昨晚藏好的肉包子,放在粥碗旁边。然后她背上那个空了大半的行囊,推门出去。

      清晨的云天城还未完全苏醒,但早市已经热闹起来。云诚穿过人群,直接去了东街的布庄。

      布庄刚开门,伙计打着哈欠在卸门板。见云诚进来,伙计愣了愣——她这身打扮,实在不像买得起好布的人。

      “姑娘要买什么?”

      “细棉布,青色和蓝色各一丈。还有……”云诚顿了顿,“红布一尺。”

      伙计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在荒漠,红布金贵,通常是嫁娶时才用。但他没多问,转身去取布。

      布匹抱出来时,云诚伸手摸了摸。细棉布柔软厚实,比母亲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好了不知多少。红布更是鲜亮得灼眼,像一捧凝固的血,又像一团燃烧的火。

      “一共多少?”

      “细棉布一丈八十文,两丈一百六十文。红布一尺一百文。一共二百六十文。”

      云诚从钱袋里数出银子——用的是秦先生给的那一百两。银子递过去时,伙计的眼睛都直了,反复验看,才小心翼翼地收下,找给她铜钱。

      “姑娘,布要包起来吗?”

      “不用。”

      云诚接过布匹,抱在怀里。细棉布柔软,红布滚烫。她走出布庄时,太阳刚好升起,金红色的光洒在街道上,也洒在她怀里的红布上,映得她整张脸都泛着暖光。

      接下来是粮店。

      她选了李记粮行旁边一家小粮店,买了五十斤精米、十斤白面、还有油盐酱醋。东西太多,她雇了辆驴车,让车夫送到家门口。

      然后是药铺。

      她买足了母亲常吃的止咳草药,又买了些常用的金疮药、风寒药,还特意买了一小盒润喉的梨膏糖——母亲咳嗽厉害时含一块,能舒服些。

      最后是文房铺。

      给小弟买了一套像样的笔墨纸砚,还有两本他念叨了很久的旧书。付钱时,她犹豫了一下,又加买了一方小小的砚台,砚台上刻着松竹梅的图案,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石料,但雕工细致。

      东西都备齐了,驴车也装满了。车夫赶着车,吱吱呀呀地往城西走。云诚跟在车旁,怀里还抱着那三匹布。

      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

      “师傅,等我一下。”

      她拐进一条小巷,巷口有个卖糖人的小摊。摊主是个花白头发的老汉,正用糖稀画着一只蝴蝶,手法娴熟,糖丝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姑娘,要个糖人吗?”

      云诚看着那些糖人,有动物,有花鸟,还有小人。她记得小弟六岁那年,父亲曾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是小马形状的。小弟舍不得吃,舔了整整三天,最后还是化了,哭得眼睛都肿了。

      “要两个。”云诚说,“一个马,一个……蝴蝶。”

      “好嘞。”

      糖人很快做好了,用竹签插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云诚付了钱,小心地拿在手里,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衣服。

      看到驴车和满车的东西,母亲愣住了,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诚儿,这是……”

      “买的。”云诚简单地说,开始和车夫一起卸货。

      米面搬进灶间,布匹放进屋里,药包摆在桌上,文房四宝小心地放在小弟的书桌上。东西一样样摆好,原本空荡荡的家,忽然变得拥挤起来。

      母亲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云诚走到她面前,把红布递过去,“这个,您收着。”

      母亲接过红布,手指摩挲着鲜亮的布料,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一滴,两滴,落在红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诚儿,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是不是答应李家了?”

      “不是。”云诚摇头,“我接了趟活,要去荒漠深处采参,雇主预付了钱。这一去可能要一个月,这些钱和东西,够您和小弟用一阵子。”

      母亲的脸色唰地白了:“荒漠深处?去哪?和谁去?”

      “去北边,和几个采参人一起。”云诚撒了谎,语气平静,“都是熟手,不会有事的。”

      “不行!”母亲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爹就是死在荒漠深处的,你不能去!钱咱们不要了,东西退回去,娘宁愿饿死,也不能让你去送死!”

      云诚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

      但她只是轻轻掰开母亲的手。

      “娘,小弟要读书。”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咱们家不能永远这样。爹当年没做完的事,我得做完。”

      “你爹希望你平安!”

      “平安有什么用?”云诚抬起头,目光越过母亲,看向院子里那棵枯了一半的沙枣树,“平安能让他读书吗?能让您冬天不咳嗽吗?能让咱们不用天天算着铜板过日子吗?”

      母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眼泪无声地流,沿着脸颊的皱纹,一路流到下巴,滴在衣襟上。

      云诚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银子——五十两,用布包着,塞进母亲手里。

      “这些您收好,别让外人知道。米面够吃三个月,药按时煎,布做两身新衣裳。小弟的书费,我已经托人交给私塾的先生了,他明天就能正式进学堂听课。”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周到得不像个十九岁的姑娘。

      母亲捧着银子,手在发抖。银子很重,重得她几乎捧不住。

      “什么时候走?”她终于问,声音嘶哑。

      “后天一早。”

      “还回来吗?”

      这个问题,云诚回答不了。

      她转身,走出屋子,留下母亲一个人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捧着银子,像是捧着一座山。

      ---

      第二天。

      云诚一整天都待在家里。

      上午,她帮母亲拆洗被褥,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水缸挑满,柴火劈好,连屋顶漏雨的地方都用茅草补了补。

      中午,她亲自下厨,做了顿像样的饭——白米饭,炒了两个菜,还煮了一小锅肉汤。肉是从城里买的,很贵,但她买了半斤。

      小弟云砚从私塾回来,看到满桌的菜,眼睛都亮了。

      “阿姐,今天是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就是想吃了。”云诚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一大块肉,“多吃点。”

      云砚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着饭粒。母亲吃得很少,只是看着姐弟俩,眼神复杂。

      饭后,云诚拿出糖人。

      “给你的。”

      云砚接过糖人,愣了好久。那匹小马栩栩如生,糖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十二岁的少年,本该已经过了吃糖人的年纪,但这一刻,他的眼睛还是亮得像星星。

      “谢谢阿姐。”他小声说,舍不得吃,只是拿在手里看。

      “吃吧,化了就可惜了。”云诚说。

      云砚这才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他满足地眯起眼睛。那个瞬间,他看起来又像个孩子了。

      下午,云诚教小弟写字。
      她其实认字不多,都是父亲生前教的。但教小弟足够了。姐弟俩坐在院子里,用新买的笔墨,在旧纸上写字。云诚写“平安”,云砚写“归来”。

      写着写着,云砚忽然问:“阿姐,你是不是要出远门?”

      云诚的手顿住了。

      “为什么这么问?”

      “你买了好多东西,还给我买糖人。”云砚低着头,手指摩挲着笔杆,“爹当年出远门前,也给我买过糖人。”

      孩子的心,其实比大人想的更敏感。

      云诚沉默了很久,才说:“阿姐是要出去一阵子,赚钱。你在家要听娘的话,好好读书。”

      “去多久?”

      “一个月,或者更久。”

      “危险吗?”

      “不危险。”云诚摸了摸他的头,“阿姐会小心。”

      云砚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云诚手里。

      是个护身符。

      用红绳编的,中间系着一小块木头,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手工粗糙,但很用心。

      “我昨天偷偷刻的。”云砚说,“阿姐戴着,保平安。”

      云诚握着护身符,木头还带着少年的体温。她喉头哽了一下,想说谢谢,但发不出声音。

      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将护身符仔细地系在脖子上,贴身戴好。

      傍晚,夕阳西下。

      云诚坐在院子里,看母亲缝衣服。母亲把新买的细棉布裁开,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动作熟练而专注。光从西边照过来,给母亲镀上一层金边,让她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落满了光。

      “娘。”云诚忽然开口。

      “嗯?”

      “如果……如果我回不来,那些银子够您和小弟过几年。到时候,您就带小弟去南边,听说那边雨水多,庄稼好长,日子不会这么苦。”

      母亲的针停住了。

      她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坐着。夕阳一寸寸挪移,影子越拉越长。

      许久,她才继续缝,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像是要把所有的不舍和担忧都缝进布里。

      “你会回来的。”母亲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爹教你的本事,够你在荒漠里活下来。娘在家等你,多久都等。”

      云诚鼻子一酸。

      她别过脸,看天边的晚霞。霞光如火,烧红了半边天,也烧红了她的眼睛。

      夜幕降临前,有人敲门。

      是个陌生的小厮,送来了一个包裹。

      “秦先生让送来的。”小厮说,“说是路上要用的东西。”

      包裹不大,但很沉。云诚接过,关上门,回到自己屋里才打开。

      里面有几样东西:

      一把崭新的短刀,刀鞘是鲨鱼皮的,刀身比她现在用的那把更长、更薄,刃口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

      一个小瓷瓶,塞着软木塞,瓶身上贴着纸条:解毒丹,可解百毒,危急时服一粒。

      一卷地图,牛皮纸绘制,比父亲留下的那张更详细,上面用朱砂标注了一条路线,从云天城一直延伸到龙脊沙丘。

      还有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寅时,听雨轩,勿迟。”

      云诚看完,将信凑到烛火上烧了。纸页蜷曲,焦黑,化为灰烬,落在桌上。

      她拿起短刀,抽刀出鞘。刀身映出她的脸,眼神冷硬,没有表情。

      她想起了凌风,想起了钱有财,想起了秦先生,想起了所有觊觎参王的人。

      这趟路,注定不会太平。

      但她必须走。

      夜深了。

      云诚收拾好行囊:换洗衣物,干粮,水囊,药品,短刀,地图。东西不多,但都是必需的。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有遗漏。

      然后她躺下,闭上眼睛。

      这是最后一夜,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床上。

      窗外有风声,远处有狗吠,近处有母亲的咳嗽声和小弟均匀的呼吸声。

      这些声音,她听了十九年,熟悉得像自己的心跳。

      三天后,她将听不到这些声音了。取而代之的会是荒漠的风啸,沙粒击打帐篷的簌簌声,还有那些未知的危险带来的、死一般的寂静。

      云诚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是母亲用旧衣服缝的,里面填着晒干的沙棘花,有淡淡的清香。她深吸一口气,把这一刻的味道刻进记忆里。

      然后她睡着了。

      睡得很沉,没有梦。

      而在云天城的另一个角落,听雨轩的院子里,秦先生坐在石凳上,对着月光擦拭一柄长剑。

      剑身如秋水,映出他平静的脸。

      “师父。”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二十年前,您带我走出龙脊沙丘。二十年后,我要带那个人的女儿,再走一次。”

      “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回来吗?”

      无人回答。

      只有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夜,深了。

      离别的时刻,一分一秒地逼近。

      ---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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