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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巴别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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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迟迟没有走向那扇窄门。
莫迟在朝安怀里渐渐平缓了呼吸,脑袋斜倚在对方胸膛上。他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多年的旧病发作,每一次都呈现在对方面前。
离开这个世界的大门,居然就是那扇通往地牢的门。
那些原本就被困在地牢里的崩解体会去哪里?它们会不会也跟着通道一起去到塞洛斯……莫迟不敢想。
他的胃里一阵翻涌。忽然莫迟猛地抬起手,攥紧了朝安胸前昂贵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愤恨地望向那双眼眸,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不是你说的么,我们不认识。”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微颤着,“我不想再看见你......放我下来!”
朝安没动,低头淡淡看他一眼:“你的身体撑不住。”
“我让你放我下来!”莫迟几乎是嘶吼着,猛地挣扎。剧烈动作几乎牵动了所有的暗伤,让他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但他不管不顾。
朝安的手臂依旧紧紧环抱着他,但在怀里的人近乎自残的挣扎下,他终究还是弯下腰,缓缓地将莫迟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双脚触地的瞬间,一阵虚软几乎让莫迟跪倒。他硬是咬牙强撑了下来,扶膝弯腰,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教宗剑。剑身入手,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他以手拄剑,固执地一步一踉跄,完全背离了那扇流动着光华的窄门,朝神殿那扇巨大的门扉走去。
“莫迟!”朝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逼近,“停下来,你的体力根本支撑不到你想去的地方!”
“滚开!”莫迟头也不回地低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子左歪右倒,呼吸灼热而急促,“别跟过来......!”
他完全凭着意识在往前走,他只知道,再不快点,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的视线晃动而模糊,视野里满是重重虚影。然而他清楚地看见,一团类人的光晕正缓慢地走出那扇洞开的大门。
或许弗利兰说的对,有时候意识确实可以创造奇迹。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拄着剑,跟随着光影踉跄着跨过了那道高大的门槛,重新回到了普鲁斯神殿之外的广阔平台。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将发丝吹得凌乱,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顶着狂风,他抬起头,高举起手中的剑——
“刺啦!”,长剑穿过了拖地的长袍,将对方牢牢钉在原地。
就在前方不远处,平台的边缘,“创世主”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苍白的手轻轻搭在破损的石栏上。
他纯白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幕之下,仿佛一层随时会碎的白瓷。他似乎在眺望着脚下那片满目疮痍、被异变和绝望笼罩的城邦。
莫迟注视着他的背影,开口说:“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是不是很有意思。”
对方缓缓转过身:“当然,游戏不就是这么玩的么?”
依旧是那张与莫迟一模一样的面容,亘古的微笑,笑意传不到眼底。
“虽然这个副本已经接近尾声,但还是让我来介绍一下这座城的故事吧。”
他的声音仿佛一股清泉,带着不尽的清寒:“这是个罪恶之地。千百年前,这里花开遍野,处处流淌着奶与蜜……”
人们生活富足,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能握有黄金。先祖说,这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我们定要燔祭,将最好的牛与羊置于熊熊烈火里,献给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我们的神明。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学会了享乐。每日宰杀牛羊,将血淋淋的肉置在烈火上碳烤,吞吃入肚。城里没有哪一刻不响有牲畜的悲嚎。
男人女人淫欢作乐,深夜里嬉笑声四起。帷幕后交欢的躯体上布满了红斑,宛若花朵一样美丽。
他们聚在一起,决定建一座通天的高塔,以彰显人类无限的力量。他们找来石灰,找来沙砾,放在火里烧制成砖块,又挖掘出大理石,筑成天梯。
神明看见了牛与羊的泪,看见了飞速扩散开又迅速萎焉的花朵,看见了那座逼近的高塔。
人类逐渐短暂的生命让城里所有人惊醒,他们停止了工作,哀求神明,求天降一场暴雪,将那些病毒与诅咒都掩埋。
神如了他们的愿。
大雪落了七个昼夜,粮食逐渐匮乏,寸草不生。
大雪落了二十一个昼夜,牲畜冻死,人们与邻居交换,互相吃掉了对方的孩子。
大雪落了第三十个昼夜,积雪淹城,他们开始爬向高塔。天梯直通云端,每一级阶梯都躺着一具尸体。
终于,到达顶端的时候,只活下了一个人。
他跪在自己浇筑的地面上,仰望神明,乞求一场交易。
神明说:“你能给我什么呢?”
他说:“我们愿意付出所有。”
神说:“你还有些什么呢?”
“你们失去了牛羊,失去了子嗣,失去了黄金。你一无所有,又还能给我什么呢。”
“不,”他说,“我们还有一座塔。”
神说:“我要一座塔做什么用呢。”
人说:“我们还有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
时间,你们还有时间。神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人答:“我希望城邦长存。请您停止大雪,让我们生活在永恒的繁华里。”
神答应了,收取了筹码。
于是这座城邦得到了永恒,每七天,下一场雪,为一个小轮回。每七个小轮回,下足一场七七四十九昼夜的大雪,为一个大轮回。
在轮回里,他们屠杀牲畜,交合,吃掉子嗣,筑塔。
这是惩罚。在大轮回的终点,他们失去记忆,重新站在下一个小轮回的起点。他们忘却了痛苦,生活在永恒里。
所以,神说,这是美好的惩罚。是不可避免,是无法忘却。
话落,创世主的笑眼直视着莫迟。这是第一次,莫迟在他赤色的眸子里看见了恶。
这一刻他才相信,创世主的身份没有作假,眼前这个“人”,确是神明。
他听见祂说:“在这场游戏里,身为神明的我才是秩序。”
莫迟拧紧了眉。他知道,这绝不是游戏,这是真实存在过的另一个世界。
对方走上前,抬手轻轻抚住莫迟的脸颊,像在观赏一件艺术品。
“我一直期盼着,你能选择去挽救。我想看你成为最后那个踩着一万具尸体爬上高塔的人,跪在身下,与我交易。”
“原本都很顺利,你的确孤身一人走到这里来了。”祂轻轻一笑,“但我们之间的阻碍还是太多了,导致故事还是走向了我意料之外的结局。”
风拂过他们的发梢,黑白二色的长发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同一面镜子的内外搅动了光影。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一张戒备紧绷,一张轻佻高傲。
“你在堕落。”莫迟说。
神明不置可否,冰凉的指尖替他把碎发别至耳后。“何谓堕落?世界于你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祂的食指轻轻按上莫迟的唇:“只是你似乎太过认真了。”
“你甚至还在想,该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个世界。对么?”
祂的身体一步步往后退,莫迟也跟着祂的节奏,逐渐向前逼近。他说:“很简单,只要把你‘拉’回来。”
“是么,”祂走到了平台边缘,身子立在了破损石栏中间,“可你是不是混淆了一件事?我是创世主没错……这不是我夸大其词,”
祂张开眼睛,微弯的眼眸笑意盈盈:“但我可从未说过我就是救世主。”
话音未落,在莫迟骤然收缩的瞳孔中,祂伸展开了双臂,身体如同坍塌的石像,直直地、决绝地,朝着高坛之下那片充斥着扭曲与疯狂的城邦仰面坠下。
莫迟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扔开了赖以支撑的教宗剑,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向下坠落的白影。
他扑到了高台边缘,大半个身子冲了出去。指尖却只划到了冰冷刺骨的空气,什么也没有碰到。
他只能眼睁睁地、呆滞地看着。
看着那道纯白的身影在空中不停下坠、下坠……
高塔之下,那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异变的居民们,失去了理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张牙舞爪地蜂拥而至。
它们嘶吼着,抢夺着,伸出扭曲的肢体,瞬间就将那坠落的身影淹没。
祂被他们撕扯啃食,白色的光点在撕咬中不断溢散。而在那最后时刻,在那被疯狂吞噬的无尽痛苦中,祂竟然依旧抬着头,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隔着遥远的距离,含笑注视着高台上凝滞的莫迟,薄唇翕合着。
莫迟跪在高台边缘,浑身冰冷。他呆呆地望着下方亵渎的那一幕,信徒们蚕食了自己的子嗣后,竟又凭着欲望吞噬了他们供奉的神明。
随着下方那最后一缕微光熄灭,天空飘下了鹅毛般的大雪。洁白的雪花无声落下,覆盖在肮脏的大地上,同时也在这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上积了厚厚一层。
雪花在他的发梢与肩头堆积,融化成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浸透他的衣物,寒意直刺骨髓。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好似有人在身后冲上来大喊他的名字,可他却听不清。周围的一切,神殿、大雪、城邦、乃至身侧那个黑色的身影都一一开始扭曲溶解。
仿佛一张被水浸湿的彩画,所有景象都模糊流淌到一起。
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包裹住他。
世界,正在将他排斥。
在意识即将被抽离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创世主最后说的话:
“但在这场游戏里,我承认你依旧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