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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向你颁发勇敢者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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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踩我脚了,阿姨。别挤了行吗?”
“哦哟你们年轻人,再让一下嘛,大家挨得近一些就都有地方站了呀……”
2006,江城,夏,三伏天。
途径市中心广场、贯穿东西自贸区的3号线地铁年初才刚通车,一应设施仍是崭新洁净;顶部两侧白色灯带的强光映射在玻璃窗上,短暂地瞬时注视,足以在眼底印下长久的暗影。
许桉桉倚靠在铁扶手上打着盹,点头如鸡啄米。空调的冷气敌不过这许多人呼吸间的热气,车厢内气温并不比地上凉爽,汗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儿,白净的面颊泛着红意,额上血管清晰而规律地跳动,其余感官却好似被削弱。
又是一站,地铁门缓慢打开,零星几个人下去,如洪水一般的人涌进来。
门口那片区域确实已经饱和,一位老奶奶手里拿着舞蹈扇子和一把折叠椅,边念叨着什么边卯足劲儿往里挤,稳健的外八字跨步难以收束,结结实实地踩在了面前一中年男人的鞋面上。
眼见她准备展开椅子坐下,被踩乘客终于忍不住了。
“要不您让我坐,然后我抱着您?”
“……”
老太太愣了三秒钟,继而暴怒。
“你这个人怎么讲话呢!”
“你坐下,我们可不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另有其他乘客发表反对意见。
“谁说没地方了……喏,那里不是空着呢?”
老人向车中段扬了扬下巴:“你们去那里就好了呀。”
在众人吵嚷声中,许桉桉勉强睁开眼。
才发现全车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
这下可好,瞌睡虫被惊掉了一地。
不过,究竟是谁吓谁,很难讲清楚。
许桉桉不自觉地轻咳,似是想要缓解尴尬。她站直了一些,把头埋得更低,只假装看不见。
她就像根楔在车厢中部的铁钉。以她为圆心,周围人默契地形成一个直径一米还多的包围圈,宁愿挤作一团,也不情愿再靠近她分毫。
许桉桉当然知道原因。
绕过左耳,她的脑袋缠着大面积的绷带,右眼还是肿的,眼白泛血红;连着颧骨到太阳穴显示出颜色各异的瘀伤,青蓝紫交相辉映,花哨而诡异。
天气炎热难耐,她却穿着宽大的灰色卫衣,这一路上都在用卫衣帽尽可能的遮住这过于惹眼的模样。而现在,地铁上的人都看着她,她只能将帽檐拉得更低,恨不能如鸵鸟般一头扎进土里。
原本的怒气冲天的几位,包括终于搞明白人们为什么非要挤在门口的老奶奶,都彻底哑了火。
若组织一场不记名投票,票选影响旅程和谐氛围的罪魁祸首,许桉桉绝对断层获胜。
如果下一站就下地铁,步行到达目的地需要多久?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
“哦呦真的吓死人了,她家里没有人管的哦……”
从老奶奶的方向,又飞来一连串白眼。
下一站就下的话,还要走将近一小时,许桉桉想。她背着很重的背包,到时候怕是要中暑昏过去。
倏尔,有人向她走来,径直走到她的右手边站定。
这人很高,单手撑着最近车顶的那根横杆,肩上斜挎一只四四方方的尼龙布包,看起来颇有分量。他虽是整身的休闲风格,却难掩匀称挺括的好身材,让人不自觉感叹,终究是人成就了服装,所谓模特,不过如是。
许桉桉不自在地悄悄往左挪了挪。
“嗡嗡”几声,男人的手机震动。他甫低下头摸左边口袋,在距离拉近的瞬间,有清冽的雪松香似有若无地袭来,冲淡了周遭的浑浊空气。
不是……
他为什么不害怕?
许桉桉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选择无视。
经过刚才的事,男人让出的座位自然而然由那位老奶奶接管,她因此便再无怨言。或许是许桉桉最可怖的右侧脸被挡住,或许是门口挤成一锅粥的人们意识到她不是装深沉的哑巴丧尸,又有人尝试着向许桉桉这边移动,人群散开,新鲜劲儿过去,渐渐地也没有人再议论甚至关注她。
许桉桉终于如同她所期望的,再一次成功隐形。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双肩包里真的有一件隐身斗篷。
上面还有塔莉亚公主亲自描绘的涂鸦和由蘑菇精灵镶嵌的宝石,可以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发出彩虹般的光芒,它与能够拯救枯树的欢心圣水一样,都是大森林里的无价之宝。但一定要当心!因为坏女巫瑟琳对它们觊觎已久,如果她得到了其中任何一件宝物,森林中的小动物们就再也不能幸福愉快地生活了。
许桉桉心里忽然颤了一下。
她慌出一层薄汗,立即伸手摸了摸背包底部。
水杯的塑封圈早丢了,斜放倒放都可能漏水,如果误把隐身斗篷给泡了,上面的塑料宝石脱胶掉下来,程千路是不会放过她的。
如果遵循她的本心,她早就把这件破袍子大卸八块、然后一把火烧成灰了。
一次演出完,有个全身拉夫劳伦的小孩凑到她跟前,怯生生地说道:“坏蛋女巫,不要欺负塔莉亚公主……”
紧接着掏出一把Super Soaker最新款的水枪,为她奉上了一场小型人工降雨。
她躲闪之间无意踩碎了一个矮人用的酒杯,团长程千路那个老貔貅足足扣了她半个月的奖金。
上周五,在市歌舞团二楼拐角处少儿剧目负责人办公室内,程千路撂下紫檀木手串,开始擦拭出差新得的灯笼盏,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许桉桉,慢条斯理道:“又为了省话剧院的名额来找我啊,小许?”
许桉桉直视他,点点头。
“开春的全团考核,我总分第一,这是公示了的。”她的声音冷得像湃了冰水。
程千路了然地撇了撇嘴:“没错,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是吧。然而呢,也没有哪个条例明确规定说考核成绩与工作调动挂钩,对不对?人家那是大单位,要招人,工作经验和阅历也是考查重点,这方面,小赵还是比你有优势的。”
许桉桉怀疑他脑子进水泥了:“团长,当初是您站在舞台上亲口承诺,谁第一谁去省剧,大家可全听见了。”
“哎呀呀,这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嘛,再说,你现在这,这……生活充实、工作勤奋,不也挺好的!干啥非要换单位?你不知道,市中心的房价那叫一个贵!”
“省话剧院有编制……”
“你看你看,我说你们这些小辈,就是目光短浅!”程千路打断她。
他拍着桌子,语重心长:“小许啊小许,你还这么年轻,是不是?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偶尔谦让一下老同事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吗?再说,马上到来的‘小小舞台进乡村’活动,我可是特意安排你当副组长,你正好可以施展抱负呀。”
许桉桉闭眼倒了口气,生怕自己失态:“……团长,我之前打过报告,以我家目前的情况,我恐怕不能接受长时间的外派,您不是已经批准了么?我当年也是因为离家近才报了咱们团。”
“这不是你赵姐一调走,这个位置就没人了?你能力强,是最合适的人选。话说回来,谁家没困难啊?我儿子还爱足球呢,你说我能不上班,天天陪他踢球吗?”
“褚颜呢?她比我还小一岁,去年的名额,她怎么不让出来?”
听到这个名字,程千路眼神不再飘忽,死盯着许桉桉,脸拉成了驴。
“你怎么不问前年?那五年前呢?十年前呢?我这个位置,还得事事给你个外聘的汇报、然后请你批准吗?”
他眉头拧成疙瘩,右手背拍左手掌:“你知不知道,就你现在这个工作,外面多少人求之不得、眼红心热的!别以为咱们团缺你不可!诶,不要总是整天要求这要求那的,你也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为团里做贡献!”
“……”
许桉桉的单位临近江州大学机械工程与自动化学院的职工家属楼。团里的演员们平常都在这个地址排练,只有正式演出时才会集体乘大巴去东区的伴江剧场。
沾退休老教授们的光,此处环境秀丽幽静,鸟雀的轻啼取代车马喧嚣,参天法桐枝叶繁茂,在夏季炎热的正午形成天然的遮阳屏障。
站在琴房的小阳台向外望,许桉桉心里不是滋味。
等十一月过完生日,她就25岁了。
从小到大,旁人见了都夸她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水灵明媚,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长腿又细又直,因为优越的身体比例与出众的气质在小学被校文艺老师发掘,邀请她父母到学校,慷慨激昂地对她未来的艺术道路做出畅想,并恳求一定不要埋没这块璞玉。于是在家长的大力支持下,许桉桉学了七年舞蹈,直到升初三时她父亲生病去世。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家里并不富裕,大半的钱都变成了父亲的医药费收据单。深爱的丈夫没了,许桉桉的母亲悲痛欲绝。她的外婆心疼她母亲,可也回天无力,只能一天天陪着自己的女儿哭,没多久也病倒,变得更加羸弱,病情反复不定,身边离不了人。
自此,少年活动中心在许桉桉的课余规划中被彻底删除,生活又恢复成学校、家两点一线。许母季菡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每周回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家里仅剩她一个能赚钱的劳动力,为了保全绩效,这班上得是半刻不敢耽误。许桉桉便承担起照顾外婆的责任,也逐渐修炼成了家务百事通,从洗衣做饭到修水管通下水道,没有她应付不了的。从前看大人购物时讨价还价还会脸红别扭,后来也完全克服了,听到离谱价格直接预备备,那种架势,时常让经验丰富的菜市场摊主们感叹她后生可畏。
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季菡对于女儿放弃练舞蹈深表遗憾,一度上升到在用晚餐时进行自我检讨。许桉桉不想看妈妈唯唯诺诺的模样,这令她心里眼里都发酸,却又不免在心里盘算将来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十七岁,她拿着攒了许久的两千块钱回到少年宫,在艺考培训机构系统学习了半个月,转年以艺术文化双第一的成绩被全国顶尖艺术院校的表演系录取。
进入大学后,许桉桉接到一些广告,影视角色有大有小,接连向她抛出橄榄枝。但她仍以学业为重,拒绝了相当多的戏约;毕业季,送别的歌声在校园里飞扬,一连数十天都是艳阳高照,而江州却遭遇特大暴雨,外婆跌倒重病,她翘掉毕业典礼,拿着毕业证学位证,连夜收拾行李赶了回去。
或许上天给她的机会就这么多,而她呢?已经把它们连同宏大叙事的理想主义全部装进同一只篮子,贯彻一种无知到近乎天真的心态,走到悬崖边上松手,把甭管好的坏的统统摔了个稀巴烂。
然后,在某天的江州晚报上,她看到了市歌舞剧团招募儿童剧演员。
再然后,就走到了今天。
在剧团主打的四部儿童剧中,许桉桉要扮演七个角色。
她其实也不情愿演女巫。
演女巫要把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涂成绿色,一寸不能放过。
没有人愿意演女巫。
只是当时在她心中尚存一丝信誉值的程千路,竟然为了这点小事亲自找她谈话,说“女巫这个人物对形象要求高,你是全团最好看的,戏又好,舍你其谁啊”,她才答应下来。
“小许呀……”程千路盘着两颗油亮的核桃,背靠座椅,悠然道:“你说你条件这么优秀,又这么上镜,很适合大银幕的哦,怎么不考虑去拍电影?”
许桉桉露出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遍的标准假笑:“我热爱现在的工作啊,演员嘛,在哪里表演不是表演呢?”
程千路满意而激动地点了点头。
笑话。
她怎会不想?
她做梦都想!
快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