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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是伊芙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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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并没有到达目的地,但许桉桉还是提前一站下了车。
不知为何,刚才在车厢里,脑海中杂七杂八回忆起诸多往事,心里也闷闷地不痛快。
原因是她无意间瞥见站在她右边单手打字用流利英文回复短消息的那个男人,上衣的logo和曾经那位试图使用水枪处决她的小狙击手的一样。
心情突然就变得更糟糕。
走出地铁站,许桉桉看了眼手表,撑开遮阳伞,一路小跑着赶去青荷剧场。
应同单位经典话剧组负责人姜曼双的请求,她今天临时来帮忙在话剧《灰光》中客串个配角。原定的女演员隐瞒自己怀孕的消息,毅然坚持高强度排练和巡演,前两天身体不适住院了。
开幕在即,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急坏了导演和监制。本地负责交接工作的姜曼双是市歌舞剧团的选角副导演,在年初演员考核中作为评委观看了所有演员的独角戏,只有许桉桉的表演带给她最深的触动,一向严肃自持的她竟然情不自禁落了泪。
许桉桉抽到的考题,正是眼下《灰光》中所空缺的这一个、在遭受暴力威胁却依旧不改善良底色的配角。
可惜不巧,上午的日程中有团里的联排,等中午十二点联排结束,将近两小时的路程,这边的演出下午两点一刻开始,根本来不及做妆造。
当许桉桉将情况言明后,程千路依旧不准假。他和姜曼双竞争工会办公室主任期间彼此举报揭短几乎撕破脸,本就相看两厌,当然不会给她面子;但一方面见有直属上级坐镇又不敢太出格,便“特批”许桉桉带着《灰光》的形象参与上午的排练,包括造型和戏服,且可以不参加排练后的复盘会。
青荷剧场地理位置偏僻,远比不上伴江剧场宏伟热闹,内厅的声光电技术也相对落后,演绎效果不如伴江剧场那一整套从德国进口的先进设备。
《灰光》的主演团队都是颇具口碑的著名影视演员,巡演的负责人原本打算申请当地最好的场地,可正赶上伴江剧场被省里临时调用,就只能全体迁营至青荷。
虽然之前只参观过两次,许桉桉却更喜欢青荷剧场。环抱式舞台小而紧凑,似乎更能给人安全感。
不远处,隐约能看见姜曼双正挥着手向她迎过来。
“眼瞅着就要到第二幕,你可算是来了!我在这着急上火的,白头发是噌噌地长。快,我看看……”
姜曼双利落地摘掉许桉桉的帽子,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端详后者的脸。
“还好还好,妆没花,就是头发有点乱,等会儿我先给你擦擦汗,简单补一补妆发,等周老师开始念词,你就上台!”
姜曼双挽着许桉桉的胳膊,一手忙不迭整理她头上的绷带。见这姑娘表情凝重,只喘气儿不接话,她拍了拍许桉桉的肩膀:“桉桉,放轻松,没必要紧张,我相信你。”
许桉桉淡笑,回应对方的好意。
姜曼双“嗯”了声,目光粘在许桉桉脸上错不开。
程千路个浑不吝的只做过为数不多几件人事儿,当年发布登报招聘启示算一件——这让她得以与许桉桉见面。
她不知该挑选怎样繁华的词藻襄配这女孩眼中闪烁的灵动。
干净、纯粹、不染世俗。
就像一颗无公害的有机小白菜。
“姜导?”
“嗯?哦哦……”听见许桉桉轻唤,姜曼双回神道:“忘了跟你说,今年我们部门招演员,我推荐了你,领导看了表演录像也很满意,让你后天去现场面试,目前就是申请表上还缺个亲笔签字,你演出完抓紧回人事处补上。”
许桉桉头回听说有这回事,精力一下子高度集中,尽力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喜悦,为难道:“可我下周还有外派,得去两个月。”
姜曼双摆摆手:“你面试通过就不再是他们团的人了,还派什么派?”
许桉桉心里如同灌了两升糖浆,只想要尖叫。她握住姜曼双的手,激动道:“感谢姜导信任!”
“这有啥,快去吧。”姜曼双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从补妆到登台,许桉桉像踩在云朵上,身体早已卸掉疲惫,轻盈似羽毛;心里的委屈烟消云散,大段大段晦涩拗口的台词也变得异常可爱,简直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符。
这使她在舞台上,耀眼得不像话。
感情充沛、演技精湛,恣意地与角色合二为一。
恍惚间,记忆回溯到大学时光,凌晨的排练教室里,她独自一人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啃剧本磨人物。只要嘴里念出第一句台词,她可以是陈白露、顾香兰,或可以是波西娅、娜拉,只是不再是许桉桉,哪怕单枪匹马、哪怕饥肠辘辘、哪怕还发着低烧,都不要紧了——她全都感觉不到了。
这是她遵循自己的意愿所选择的、全心热爱的职业。
《灰光》的主创团队阵容豪华,一票难求,全场座无虚席。
陈旧的射灯投下苍白光束,在收回向本位转正时角度失调,尾光扫到了首排观众。
许桉桉看见了什么。
流畅的思绪就在这一瞬间散掉。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对这部话剧,她熟悉得吓人,知道光束还会再次顾及那里。
下一秒,灯筒果然定住,几缕光柱向前场偏左的一位正在进行内心独白的演员聚拢。
虽然昏暗得像飘着绵密雨雾,但也足够了。
许桉桉借着舞台灯,看到观众席第一排左数第三个位置坐着她的男朋友吴辰松,以及旁边那位,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
是褚颜。
——许桉桉的前同事和现男友,正十指相扣、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
在这种情况下,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盯着他们看。
可是对不起,在情绪管理方面还没修炼到最高阶,暂时做不到。
她就快看入神了。
在短暂的死寂后,耳边却有声音逐渐放大,像战前助阵的鼓点,由远及近,愈加清晰。
“……已经三年了,足足三年!这三年里你活得像奴隶、像牲畜、像被脏水浸湿的礼帽般接受他的嫌弃、羞辱、打骂,却如往常一样,宁愿咬碎牙齿也不肯说出那个‘不’字?”
“…………”
“……伊芙琳小姐,切莫助长恶魔之势啊!”
许桉桉的袖子被扯得更紧,她才意识到周方齐讲得最后一句台词原是剧本上不存在的。
收回视线,她抬起手优雅地一圈一圈将厚重的绷带拆除,面色哀戚:“亲爱的公爵,我不知应当如何回报您的好意。我父亲将我嫁给他,我的脸上便只余伤痕、再无笑意。请您看一看吧,这盘中面包、身上棉衣皆是他给予我的,还有我幼小的孩子们……”
“我可怜的孩子们……”许桉桉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躯,望天而跪,声色嘶哑,泪如雨下:“谁能告诉我啊,如我一般懦弱的人,是否有资格祈求神明的谅解……”
……
一个半小时后,话剧落幕。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合影交流环节,见周方其终于有了空闲,许桉桉上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周老师您好,我叫许桉桉。刚才在台上,若没有您的提醒,我怕是要闯祸了,谢谢您。”
周方其从事演艺行业三十多年,待人平和,是老戏骨里德艺双馨的典范。见许桉桉如此,他倒是有些意外,笑道:“你太客气了。我不过是帮你垫了一句,不必放在心上。”
周方其拄着膝盖站起来,拿出纸笔:“写一下你的名字,是哪个an?”
“桉树的桉。”
“这个字倒是少见……”许桉桉写好,周方其接过纸条:“我见过的年轻演员数不胜数,你的戏能排前三,怎么之前从没听说过你?是不是一心扑在话剧上?”
许桉桉没料到他这样问,若告知实情反而显得像诉苦,不如顺着他铺的台阶走下来,便爽朗道:“算是吧,我在江城歌舞剧团工作……”
“喂,喂……那个,咱们还需要一张集体合照,麻烦各位老师返回舞台。”
《灰光》总导演钱昂举起麦召集众人,瞧见周方其在角落和人聊天,工作人员不敢打断,忙亲自抱了束花趋步而来。
他夹都没夹许桉桉一眼,径直将花递给周方其,笑道:“周老师,等会儿您站当中间儿。”
“钱导慧眼识珠啊,又发掘了个有潜力的。”
钱昂愣了愣,心想周方其必定不了解姜曼双从中牵线的来龙去脉,表情随即恢复如常,跟着夸到:“哈哈,也是小许她自己能力强,您知道,原定的替补半天背不了三句台词,咱们可不敢用……来来您请您请。”
六十多人大合照,许桉桉站在最后面的边边上。
合理怀疑,给她安排这个位置是为了方便后期人员将她裁剪掉。
“麻烦各位老师往我这里看——对,好的。我说三二一,大家喊‘茄子’。”
负责拍照的是位大胡子文青,活似顶着韩式中分的鲁智深。他身后,一个男人靠在椅边,长腿随意交叠,正低头划手机。
他稍稍偏过身子,瘦削的侧脸线条利落,鼻梁高挺、眉峰温和,成一派天然清爽的少年感。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黑框眼镜在他脸上也丝毫不显呆板,反而更添了几分男性魅力。
许桉桉嘴里念着茄子,却没有看镜头。
双眼视力5.2的她只需三秒钟就认出这男人正是在地铁上偶遇的那一位。
诶?
他怎么也在?
散场后,许桉桉终于卸了妆恢复本貌。她累极了,跟姜曼双打过招呼后随即收拾东西离开,等五点半省里活动结束,还要将隐身斗篷等道具送回伴江剧场。
公交站台离得更近,也懒得去乘地铁了。
她嘴里叼着从背包夹层里翻找到的棒棒糖,正走过停车场,倏尔,一个没留神,“嘭”一声与人正面相撞,控制不住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在地上。
“抱歉啊美女,没事吧。”
对方殷勤地搀扶,手搭在她腰上,下一秒就要环住。
许桉桉还是忍不住冷笑,抬头的一霎,把吴辰松如翻书般从轻浮到震惊再到慌乱的变脸丑态尽数收入眼中。
“辰松。”她神态柔和,笑容恬静一如往昔,纤细莹白的手指点过皮料,声音平淡如水:“——你新买的呀?”
那是褚颜的老花发财桶。
还在他肩上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