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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02
      初冬的早露姗姗来迟。
      醒来时火已灭了,阿兰从盖着的袍子里起身,朵奔赤裸着上衣在门口站着。他浓密的眉睫已覆上了一层霜,身上却热气腾腾,像是刚练过拳的样子。阿兰将衣袖别在腰间,也赤着半身,问朵奔站在门口干什么。
      朵奔道,「昨天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
      「你知道我不高兴?」
      「不知道。」朵奔如实回答,「所以我在想。」
      阿兰抱着臂倚在树下,好奇地看着他,「什么时候想明白。」
      朵奔摇头,说,「不知道。」
      阿兰的上臂有一块不深的烙疤,不是哪年和独狼厮搏留下的,不是哪年征战的刀伤,而是那年他住在羊圈里,被疯牛咬了一口。他被蹄子踢得奄奄一息,然后人将他裹着袄子丢在草谷堆里。阿兰在厚重的皮袄下,口鼻中充斥着油腻的羊骚味和马尿味,狼狈得仅有一息吊着。他呼吸时血沫横飞,嘴角溢出呕吐物混着胆水,一团一团纠在发上、袄上,结成脏兮兮的大块。路过的牧人见到他,掀开他一身血腥。这是一个有些年长的牧人,捏着皮毯的手指很粗,很黑,有着深深的沟壑,他在草原里应许见多部落征伐,因此才有一双那么平静的眼,而他掀开袄布看到血淋淋的阿兰时,那对常年死寂的,被称赞智慧的浊眸却刹时有了片刻清明,他的二指仍虚虚浅浅地捏着边缘,同样颤巍巍的,慌忙想将把毡子翻回去。
      阿兰倒在草堆里,全身骨头尽碎,毛毡又憋得他透不过气,当牧人试图将布盖上时,他奋力睁开那双透蓝的眼睛,一双看似愤恨的,不屈的眼就这样倔强地睁着。其实他的眼前已经一片茫茫了,而阿兰依旧撑着一口气,十指抓紧身边的枯草,勉力抬起胸脯,急切喘着,奋力往鼻腔挤进入一寸空气,寒气如一把稀薄冰刀划过他的喉咙,划开他的肺,他已痛的迷糊不清,却仍然能从新鲜的疼痛中感知着疼痛。
      那或许是活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知着自己的生命。
      牧人见到他的眸子,想起了许久之前祭司的预言,于是他手脚慌乱地急切拢上那张油腻的旧羊毡,取下了腰间别着的小刀,他跪下合十与长生天祈诵,然后将那把小刀奋力扎入了阿兰的胸膛。
      刀进的很深,直至没顶,他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握着柄将它从肉里拔出来。
      那时的草原月很圆,阿兰靠着草堆,不知为何想起了孩童们爱唱的牧歌,唱天高高,月朗朗,何时能见我心爱的姑娘。他那时便觉得死生不过是天地间一件最渺小不过的事,阿兰裸着上身,身下的血迹聚成一洼小水滩,他以指拭起,尝了尝,是浓重的铁锈味,有些苦。
      他又往远处望,天际下有一条蜿蜒的白练,不断沿着,往前延伸着,直到群山脚下。他突然萌生出一股冲动,那冲动促使着他起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又滚落在草上,枯草扎在他的皮肤翻起的白肉间,擦得伤处火辣辣痛。阿兰就这样爬着,滚着,拖着残破的身躯到河岸。他用尽气力,扯下厚重的凝血的衣裳,解下裤子,丢掉靴子,终于将自己脱的□□,赤果果地跌落在那条长河里。
      他入水间霎时洇红一片,河流淌着,涤尽了他一身血污,也带着他剥落的泥土和铁锈的腥气,流向远方。阿兰闭着眼,他的乌发浮在波上,如摇曳的水草,变得如此细腻柔软。他在一条冰冷的河水里洗涤了他的脏污,入秋的刺骨的河水愈合了他的伤痛,阿兰好像这里做了一个虚幻又真实的梦,抬头明月泠泠,仿佛回到他出生那刻,他见到帐篷顶下那跳跃的不息的火苗。他在此被宽恕了一切,远处苍狼长啸,在茫茫大地上,宽恕了他的主人。
      河流不断不断地流淌,流淌至下游,朵奔跳下马,跪在岸边,掬起一捧水饮尽。他也在想,想他思念中的姑娘。
      在朗月下,在一往无际的平原里。他顺着河流往上望,天有裂,山缺口,仿佛有鹿群奔跃而过,皎洁得如入冬后的第一场新雪,飞沫如盐溅在他眉梢,像是允许了他的乞求,于是他也祈祷,他在每一个腾格里的前头都赋上了阿兰的名字。
      朵奔是一个很直愣又固执的人。他很容易明白,却大部分时候难以懂得。所以他是一个难以屈服的男人。阿兰有时候觉得他试图说服自己的时候像一个汉人,但朵奔是乞颜部最好的拔都儿。阿兰牵过马,他很少做这件事,偶尔情愿的时候会,他让朵奔上马,自己在前头牵着缰绳,慢悠悠地,拽着他们下山去。
      他很少的时候能意识到自己是朵奔的额克,即便朵奔不说,他也知道他是这样想的。阿兰做那个梦的时候朵奔正在外征战,他放走了一批俘虏,烧了两个帐篷,在面对群里的女人时他突然开始迟疑,额吉搂着孩子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女孩挣脱母亲的怀抱,阿兰放下那柄弯刀,然后偷了一匹马,在星夜下奔袭。
      风吹过他的脸,吹起藏在毡帽下的长发,吹过胸膛时有一点暖,女孩触碰了他的腹部,用弱小柔软的手指点了一点。阿兰在那晚里做了一个梦,梦到天光从小小的窗口照下,化成人形摸了摸他的肚子。
      他在遇到朵奔之前是个男人,遇到朵奔后好像又变成了女人。
      其实阿兰自己也分不太清。
      马儿慢悠悠地走,朵奔健壮的双腿夹着马腹,走了一段他把阿兰拉上马。阿兰不愿上去,他就牵着他的手,扣得紧紧的。走了一段身就发热,手指也僵胀的发肿,有些不舒服,而他依旧不愿松开,只从紧紧地扣着变成虚虚得握着。
      朵奔嫌着条路走的无止尽,又怕这条路过得太快些,于是只用腿控马,急了就催催。而走了一段阿兰便缓了步子,对着朵奔笑了笑。这一笑朵奔便明了他的意思,五指一张,在林间停驻,耳一动,取了包内的红珊瑚,随手往西边打去,乱箭齐出,将珊瑚击得七零八碎,滚散了一地。阿兰半步未退,朵奔已经抽刀在手,他翻腕回刀斩去大半箭矢,又借势反挑下一根,横绕刀背,随意往前一撇。
      木箭破空疾驰而来,竟和上弦的力道不相上下,林后众人尚在诧异,就见片刻银光闪过,长箭被射落在地,悠悠的马蹄声紧跟着传来,高大的红马上坐着一个少妇,她挽着弓,颈畔的绿松石耳环随之微微荡漾。
      阿兰眯起眼。领头的女子放下弓箭,如水般的杏眸微睁,她朗声开口,「我阿爸许诺过我,等我出嫁时给我五十头羊,三十头牛。」
      「额络,你是大姑娘了。」阿兰笑道,「可你的丈夫阿爸不喜欢。」
      被称作额络的少妇蹙眉,她目光前望,显然是不高兴。她将弦绷紧,箭头却指着地。阿兰瞥了她一眼,扫了眼她身后的卫队,继续道,「胡察儿就许你那么些。」
      额络被他如此一说,像是受了屈辱,嘴抿起来,翘得很高,不愿答话。
      朵奔在一旁提醒,「胡察儿是蓝眼睛。」
      阿兰恍然大悟,又接着看额络宽大袄子下的小腹,确实有些微的隆起。他正想着,朵奔又开口,「你阿爸不喜欢,你额吉喜欢。」说罢又做了个长者赐福的手势,「腾格里愿你们康健。」
      额络这下是真受了屈辱,一箭射出,被朵奔策着马避过,然而背上就结结实实挨了阿兰一巴掌,阿兰怒道,「又有你什么事。」
      他蹙起眉,两条细细的柳叶拢在一起,和塞外的人都不一样。额络生气模样子与他很像,眉毛却继承母亲更多一些,是飞扬浓厚的深墨色。
      朵奔淡淡地笑着,扬起脸。他轻蔑地往后一望,「你今天杀不了额吉。」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带着一点笑意,像是料到了阿兰要说什么,「杀不了你额吉就动不了你阿爸。」朵奔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张扬的笑意,狂傲得近乎目中无人。
      「回去告诉胡察儿,别再想他得不到的东西。」
      额络却是也笑起来,她弯起眼,说:「如果这是我要的东西呢。」
      「你是大姑娘了。」朵奔转过马身,阿兰借着他的手跃上马背,揽住他的腰,与朵奔一同回望,马蹄往林深处驰去,远处幽幽地声音传来,他说你要便来取吧。
      额络的耳环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带着她未绝的笑意,她低头望了一下隆起的小腹,然后决绝的往另一方向纵马而去。
      阿兰靠在朵奔的肩头,懒洋洋地道,「那么急做什么。」
      「怕她杀我?」
      「怕你去死。」
      朵奔偏过头,与阿兰深深一吻,良久后才肯分离。他喘着气,马越快,风越急,他的肌肤就越烫,在冰寒的气温中升起热腾腾的白气。
      「她只是想见她的父亲。」
      「然后呢。」
      阿兰漠然道,「她已经见到了。」他突然觉得腹中空旷,辽远得他有些空虚。就像他曾丢下一颗种子,却不知何时枝丫已繁茂至斯。他有些茫然,却在无垠的化外之地听到朵奔健壮有力的心跳,如擂鼓一样,通过他的耳膜,传到他胸腔之中,成为的他心跳。
      他试图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从什么时候少年开始走到他面前。
      朵奔的声音也从旷远处传来,他说那年大会上你耳朵上带着一对绿松石的坠子。
      阿兰问你在想什么。
      朵奔说我想那只箭能穿过你的耳环。你就会成为我的妻子。
      风依旧呼啸而过,就像记忆里无数个冬天,寒来暑往就是如此,马蹄踩过的冻土来年又会生出新芽,烧的烈火隆隆的落日明朝依旧会从另一方天际升起。他驾着马儿,唱起短短的歌谣,天苍苍,天苍苍。歌从很久以前开始唱诵,直到今日他仍在传唱,歌声渺茫地往远处传去,随着马蹄清脆的踢踏声,朵奔不知从何时开始相和,令阿兰感到无比安心,他靠着男人的胸膛上,疲惫又倦怠的闭上眼。
      夕阳落在他的马背上,镀上浅钝的一层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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