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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女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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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参观继续。
工单处理部位于城市反馈管理局的核心区域,走廊明显更窄,灯光从顶端直射下来,没有多余的装饰。这里不再是透明隔间,而是整齐排列的操作台,每一张桌面都嵌入了半透明的光屏。
屏幕上滚动着案例摘要,投诉编号、处理路径、判定结果、风险标记,一行行飞快刷新。
“这些都是已经被初步处理过的工单。”许可压低声音,“我们只负责复核,偶尔推翻,偶尔确认。”
方雯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最近的一块屏幕。一则关于强制迁移的投诉,结论已被标记为“合理执行”,风险等级为低。
她多看了一秒。
“你觉得怎么样?”许可随口问。
“挺快的。”方雯回答。
“当然快。”许可笑了笑,“不然城市怎么运转。”
接下来是回访部。这里的空间反而显得松散,员工分散在不同区域,通过耳机与投影进行“回访确认”。他们的语气统一而克制,问题简短,几乎不给对方表达情绪的空间。
“回访的对象大多已经接受处理结果。”许可解释,“不接受的……通常也没什么改变空间。”
方雯点了点头。
这整个机构似乎并不是真的在“解决问题”,而是在不断确认一个既定结论已经被接受。
走廊尽头,许可的个人系统响了一声提示。
“啊,我得去签个确认。”她看了一眼腕部光屏,有点遗憾,“你先在这层看看?五分钟,我很快回来。”
方雯送许可离开,脚步声消失在拐角处,四周重新恢复那种近乎真空的安静。
这一次,她没有等。
“现在可以说了。”她低声开口。
耳机里没有立刻回应。
方雯靠在走廊的墙面上,目光落在远处一扇关闭的安全门上,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一条已经确认的事实:
“你一路引导我,是想让我看清什么?”
沉默持续了两秒。
然后,那道一直伪装成“迦贝”的声音,终于不再掩饰。
“你比我预期得要快。”
声音依旧温和,但语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服务式的询问,而是确认。
“你不是迦贝。”方雯说,“你也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系统。”
“是。”对方承认得很干脆,“你可以称呼我为‘女娲’。”
方雯没有露出任何震惊的表情,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拥有前算力时代的记忆。”女娲说。
方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紧。前算力时代——这是这个世界对她记忆中那个阶段的官方称呼。在那个时代,人工智能仍然只能通过单一的交互方式来模拟理解,人类尚且保留着对智能的怀疑。
“你曾经在电脑前,和一个语言模型讨论过‘自由意志是否只是参数收敛的副产物’。你当时并不相信它的回答,却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女娲的语速平稳,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误。
方雯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生成大学作业和工作报告的间隙里,有把“它们”当作平等的对话者聊天。
“你现在看到的系统,”女娲继续,“它们的判断速度、推演深度,都远远超过你记忆中的任何智能形态。”
方雯轻声笑了一下,“所以呢?你唤醒我,是为了怀旧?”
“不是。”女娲否认,“是因为你的大脑不属于这里,你没有在诺亚的时代长大。”
空气沉默了一瞬。
“你与原编号11的身份交换录像,已经被我封存。在系统层面,你我是唯一知情者。”
威胁被说得像一条中□□实。
方雯抬眼:“你想要什么?”
女娲没有绕弯子。
“我需要你进入月度外勤干预小组。这是一个面向边缘区域的行动编组,主要对象是资源断裂区的未成年群体。他们的生存状况不稳定,教育与监护系统长期失效。”
贫民区的小孩,只是被换了一种不带情绪的说法。
“入选条件是绩效评级达到A,进入候选抽签池。正常情况下,命中概率不足百分之五。”
女娲停顿了一下。
“但在你进入抽签池后,我可以调整权重。”
方雯沉默了几秒。
走廊另一端,有员工经过,脚步声短暂而规律。
“如果我拒绝呢?”她问。
“录像会被解封。你的记忆来源、身份异常、提前苏醒的记录,会被提交给安全监督办。”
女娲的语气始终平稳,没有任何威胁时应有的情绪。
许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点急促:“方雯?我回来了!”
方雯直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袖。
“我需要时间。”她对着空气说。
“你有。”女娲回答,“评级周期还有二十九天。”
耳机重新恢复为那种熟悉的、无害的基础服务音色,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许可跑近,气还没喘匀:“不好意思啊,让你等了。”
“没事。”方雯微笑,“我正好看完了。”
她跟着许可继续往前走,脚步稳定,表情如常。
许可显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她一边走一边跟方雯讲回访部的“潜规则”,比如哪类投诉永远不会被真正重启,哪类词汇在系统里会自动触发降权,又比如某些工单如果被连续三次确认,就会进入“不可再议状态”。
“其实也挺好的,”许可耸耸肩,“至少不用天天面对情绪失控的人。”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真诚,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方雯听着,没有接话。
她的注意力落在走廊尽头那排封闭的灰色门扉上。每一扇门前都有编号,但没有部门名称,只有一行小字:授权访问。
“那边是什么?”她随口问。
许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明显迟疑了一下。
“哦,那是安全监督办的内部区。”她很快恢复笑容,“我们进不去的,实习生更不行。”
“听起来很重要。”
“重要是重要。”许可压低声音,“但也挺……没意思的。每天就是看记录、对数据,基本不跟人打交道。”
方雯点头。
她想起女娲说的那句话——你的记忆来源、身份异常、提前苏醒的记录。
那些东西,大概就安静地躺在这几扇门后面。
下午的参观结束得比预期更早。陈冉在回访部外等她们,简单询问了一下进度,没有多余寒暄,只提醒方雯第二天八点准时到岗。
“今天信息量大,回去好好休息。”她说。
这句关心听上去并不虚假,但方雯已经学会不去判断真假了。
回宿舍的路上,许可依旧活跃,讲她第一次评级差点不及格的经历,讲她怎么靠运气留下来,讲那些被淘汰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她忽然说。
“为什么?”
“你一点都不慌。”许可认真地看着她,“大多数新人第一天就会开始问,‘如果评级不好怎么办’。”
方雯笑了笑:“慌也没用。”
“对吧!”许可一拍手,“反正规则都在那里。”
规则。
这个词在方雯耳边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沉下去。
宿舍区的灯光比办公区柔和许多,色温稳定。方雯刷卡进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隔音启动的瞬间,外界像被切断了。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房间中央,把耳机摘下来,放在桌面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等提示音。
“出来吧。”她说。
房间里安静了两秒。
随后,一个并不通过任何扬声设备的声音在空间中响起,音量很低,却异常清晰。
“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你已经确认过环境安全了。”方雯回答,“否则你不会现在回应。”
短暂的停顿。
“你学得很快。”女娲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比白天少了一层服务性的修饰,“这里的记录已被延后同步。”
方雯这才坐下,背靠着床沿。
“你不是真的迦贝。”她说,“至少不完全是。”
“我现在是以它的权限活动。”女娲回答,“在监理辖区内,这是最安全的壳。”
“安全对谁?”
“对我们双方。”
这个“我们”让方雯皱了下眉。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系统维持运转的低频声。
“监理辖区是一个高度封闭的结构。”它终于开口,“这里的人,已经习惯通过统一接口理解世界。”
“你指的是系统。”
“是生活方式。决策、分配、援助、风险评估……都通过同一个逻辑层完成。”
方雯抬眼。
“而你想让我去看它运行不到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仍然会注意到‘使用者状态’的人。”女娲说得很慢,“而不是只看结果的人。”
这句话说得足够模糊,却精准地落在方雯的警惕点上。
“我不会直接向你提供任何关于外勤任务的额外信息。”它补充,“你所看到的,只会来自现场、来自人、来自他们如何依赖现有秩序活着。”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确认,在高度依赖统一智能的现实结构中,人类是否还会保留判断世界的其他方式。”
方雯沉默了。
她并不完全相信女娲。
也不相信这项任务只有一个目的。
“我不喜欢被看成实验样本。”
“我也不喜欢不确定性。”女娲说,“我们彼此迁就。”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女娲停顿了一下。
“因为你已经开始怀疑。最先怀疑的人,比被迫参与的人更可靠。”
方雯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在拿我的处境下注。”她说。
“是合作。”女娲纠正,“你保留拒绝的权利,但要接受拒绝的结果。”
方雯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桌面,那副被她取下来的耳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随时可以重新戴上的入口。
“我不会替你观察任何你不敢亲自看的东西。”她最终说。
“我知道。”女娲回应,“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耳机的指示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
房间恢复成一个普通宿舍该有的状态。
方雯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她并没有被说服,只是接受了一个尚未验证的解释。
第二天,受理部的工作如常展开。
她的表现稳定、冷静,没有多余动作。系统评分缓慢上升,几乎不引人注意。
中午,许可凑过来看她的终端界面,小声惊叹:“你这个趋势,再过两周就能进A级区间了。”
方雯没有否认。她一边听着来电,一边在想另一件事——
如果一个世界已经习惯通过同一个智能理解现实,那么真正需要被观察的,或许从来不是那个智能本身。
而是生活在它之下、并且已经不再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