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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遗漏的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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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方雯并没有立刻动。
受理部的透明隔间一一暗下,像一排被逐个关闭的水母。她摘下耳机,放进储物柜,站起来时才意识到肩颈已经僵硬了一整天。
第一天工作结束得过于顺利,顺利到没有任何值得记住的细节,这让她感到不安。
她跟着人流往餐厅方向走。晚餐时间的走廊比中午松散一些,灯光调得更暗,步伐也不再完全同步,像是系统允许人类在这个时段稍微不像零件。
第七餐厅入口处,有人站在那里,不是在等谁,更像只是刚好停下。
方雯几乎是本能地认出了他。
沈砚。
他今天穿得很干净,不是维修工的深色工装,而是一件统一派发的普通浅灰外套,与方雯身上的一模一样,领口规整,袖口微微卷起,整个人看上去和周围的年轻员工没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她见过他在另一种身份里出现过。
方雯的脚步慢了一瞬。
昨天和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忙得她都忘了思考,为什么沈砚会出现在这里。
沈砚抬头,看见她,视线微不可察地停顿,随即移开。
方雯不敢以此推断他们认识,况且这个沈砚能认识的大概也只是两天前躺在“棺材”里的方雯。
想到这里,方雯察觉到一丝危险,但更多的是意外和不解。根据她的推断,以她和许可为代表的员工都是从“棺材”里醒来的,他们必然不知道记忆植入的真相。而沈砚,显然属于另一个暗面群体,因为他知道“棺材”的秘密。那么现在的沈砚看上去和明面的大家没什么不同——至少从就餐和穿着上看。
方雯不认为系统会允许这两个群体随意接触,又或者这个运转系统有让暗面“闭嘴”的手段。
这一切都太可疑了。
所以方雯准备迈出自己进入这个世界后大胆的第一步,但也只是很小的一步。
“你好,请问这几个排队窗口有什么区别吗?”方雯走近,几乎是强行锁定目光逃走的沈砚。
“实习生?”他问。
“嗯。”方雯应了一声。
“没什么本质区别。”沈砚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句话是否过于敷衍,随后又补了一句,语气轻描淡写,“真要说区别,也就是你愿不愿意花几天自己试出来。生活里能探索的东西不多,给自己找点乐子而已。”
他们并肩排队取餐,光幕滚动着营养参数和等待时间。谁都没有再主动说话,但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被双方默许的缓冲区。
方雯看着取餐口上方的编号跳动,忽然开口:“你在这里多久了?”
“这个问题,”他说,“通常没人说得准。”
“这么夸张?”方雯笑了一下。
“不是夸张,”沈砚语气很淡,“是大多数时候,答案跟本人关系不大。”
方雯的笑意停在嘴角:“那跟什么有关?”
“看别人怎么记得你吧。”他说,“或者,被怎么标注。”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在她脑海里停留了很久。
他们各自端着餐盘坐下,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沈砚吃得不快,但很规律,像是早就习惯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一件事。
“你是做什么的?”方雯问得随意。
“技术支持。”他说。
她注意到,他从始至终没有提自己的部门、序列,甚至没有给出一个可被记录的身份描述。
方雯低头,喝了一口汤。
他们的对话像是一场小心翼翼的协商——不是为了交流事实,而是为了确认彼此是否意识到事实并不可靠,这种感觉让她熟悉。
熟悉到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某次和“沈砚”一起做小组作业的时候,他们花了很长时间,确认题目本身有没有问题。
方雯那时候说过,“我要先确定我们在回答什么。”
她回过神时,沈砚已经站起身。
“晚点还要回去一趟。”他说,“祝你实习顺利。”
“谢谢。”
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方雯坐在原地,直到许可端着餐盘冲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许可眼睛亮亮的。
“一个……技术人员。”方雯说。
“哦,安全督察办的吧。”许可并没有多想,“最近在做消防巡检,他们总是走来走去的。”
“他们也干修理的活吗?”
“不,他们只管检查,”许可咬着叉子,“修理都是外面的人在管,哪些都是从辖区外面考进来的人。”
这句话像一块拼图,被她稳稳接住。
“不在学院里长大?”她确认。
“对啊。”许可耸肩,“他们很多人原来就在城外工作,被抽调进来协助。跟我们不一样。”
方雯没有继续问。
她已经意识到,沈砚的两次出现,并不只是换了一套衣服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到宿舍。
灯光自动亮起,房间保持着一种随时可被复位的整洁。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床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
她一向不擅长规划。
过去她更习惯在混乱中做判断,规划这种事……
可现在,她必须这么做。
她第一次完整地,把“苏醒”以来的所有事件列成一条线,不是时间线,而是因果链。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这批人?为什么筛选、淘汰之后,还要进行记忆植入?
女娲说她拥有前算力时代的记忆。
但这句话本身就很可疑。
因为只要技术允许,任何人都可以被赋予那样的记忆。她之所以倾向于相信那些记忆是真实的,仅仅是因为它们更清晰。情绪更完整,细节更杂乱,不像植入内容那样被过度整理。
可这依然不能构成证据。
她可能来自任何地方。也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被精心构造的容器。
这个念头让她胃部一阵发紧。
她想到女娲。
它不是人,也不是神,只是一堆被目标函数牵引的数据结构。
她不想受制于它。
哪怕它现在看起来站在“告知”的一侧。
如果要调查,她需要一个锚点。
沈砚。
一个不完全属于系统叙事的人,一个身份在不同接口中发生偏移的人。
以及那些装着“候选体”的盒子……
她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大学的讨论室,她的ppt封面上写着一行大字:
《仿生科学与功能导向的螺旋:人工智能进化中的人类坐标》
那是他们当时的小组作业题目。她记得他们是怎么拆解这个题目的:
如果智能走向成熟的路上,人类应该站在哪里?
她现在,仿佛被重新放回了那道题里。
只是这一次,没有讨论室,没有白板,只有一个被精密管理的世界,和一个必须自行确认坐标的人。
方雯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她在脑中迅速做了一个最小规划。
第一,按要求完成实习考核。评级、记录、表现都不能出问题。不是因为信任女娲,是因为她暂时离不开这个位置。
第二,摸清系统真实的运转方式。方雯想知道,是谁在判断、数据如何流动、人在哪里被替代。她需要知道自己站在流程的哪一环。
第三,沈砚。他是唯一明显偏离系统的人,他的身份……
方雯闭上眼。
她还在系统里,但至少,已经不完全是被动的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