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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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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的雪今年结束得格外晚。明明已是二月末,江心洲上的雪还覆在红梅上。
天气冷,朝臣的心也不热。
年节刚过,当今天子本身不是爱上朝的,朝会只开了两次。就这两次,足以让一众紫袍朱袍金袋玉袋心惊胆战。
要说殿上杀人,倒也没有。西北刚传捷报,镇南王世子沈均平定同样是异姓王的平西王之乱,已经开始班师回朝。在他的好消息下杀人,不是天子的作风。
可惜,是开始班师,不是已经回京。世子走了小半年,天子的脸一次赛过一次的冷,冷到残雪未消之时,已经快将朝臣冻毙。
先是发落了一批运送粮草有怠慢的户部官员,又是漫不经心地扫出一堆和平西王有联系的人,都丢到诏狱里。
太祖分封四大异姓王已有百年,现任平西王也继任了快二十年。京中世家大族,沾上这身骚味的不在少数,一时间可谓人人自危。
今日朝会结束,朝臣劫后余生地抹了把冷汗。户部尚书林路被吓得最惨,出宫的宫道上两股颤颤,一出宫门,就忍不住和自家侍郎哀叹:“这沈世子什么时候能回京?战事已了,洒扫战场的事难道还要他亲历亲为不成?”
“祖宗啊,快些回来吧,再不回来,京中人是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侍郎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不要在这里多言。林路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地捂住嘴,却忽觉身边有人策马而过,披风擦过他帽上振翅,差点将官帽打掉。
何人宫前纵马?
林路有些愠怒地抬头,在看清来人时,转眼挂上了审时度势的笑。
眼前人一身麒麟青衣,肩后大红披风随风猎猎。他看上去年纪约摸二十出头,少年英姿,剑眉星目,并未持剑,只有背上用布包负着一个匣子。
感觉到披风作乱,这人翻身下马,带着歉意拱手道:“实在抱歉,林尚书,这个披风太碍事,惊扰到你了。我父亲之前传信,说送了滇南美酒过来,等林尚书有空,不妨过府一尝,也算沈均给你赔罪。”
正是林路方才心心念念的镇南王世子,沈均。
他说话客气,林路哪敢顺着接。他捋着特意蓄出的山羊胡,笑呵呵地摆手:“世子爷说哪里话,不就碰了一下,臣哪有这般小肚鸡肠,不碍事,不碍事。不过这酒,既然世子爷相邀,臣却是真想喝。”
沈均笑着应允。林路还想再套几句近乎,宫门口的小黄门却已非常有眼力见地候在马旁,帮他牵住缰绳。
沈均看了一眼,挑眉道:“林尚书,那我先进宫,改日再叙?”
林路忙忙应了几句“改日再叙”“改日再叙”,沈均的背影就已消失在宫墙之中。
这位世子爷似乎和小黄门推拒了几句,没坐早候在一边的轿子,身形如松,沉稳地走入内宫。
林路啧啧舌,突然发觉有些不对:
“诶?不是说大军还有十日才能到吗?这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侍郎摇头:“早回来还不好?尚书刚刚还盼着他神兵天降来救我们呢,天上事,我们这些人管什么?”
“也是也是。”林路讪讪一笑。
马车扬起飞尘,吞没二人言语,往户部行去。
宫门外勉强算得上岁月静好,宫门里却着实是一潭死水被火星点燃,一派兵荒马乱。
沈均孤骑回京,到城门口才想起还有通报这回事。消息传到当今天子谢际为耳朵里时,他还在朝会上把玩着那人的玉佩,似笑非笑地看着一群狐狸演戏。
内侍附耳过来,谢际为眼神陡然亮起,立刻叫停了朝会。回两仪殿都赶不及,路上就把天子九旒冠往地下一扔,差点把身后的内侍吓死,一个滑跪,还好没让这天下最尊贵的冠冕落地。
“霜霜要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今日染了殿上一身臭气。这朝服颜色怎么这样沉,他一向喜欢看鲜亮的……两仪殿中怎么也没焚香,这样重的尘土气,你们是怎么洒扫的?”
宫女太监们像鹌鹑一样跪了一地。
若是沈均在,定要在心里腹谤一句:大雍尚玄,朝服哪来别的颜色。殿中不焚香也是你自己的规矩,又在这里怨旁人。
可惜他不在,自是没人敢多讲。还是一群鹌鹑里最机灵的魏大伴勉强维持着笑脸,呵斥道:“愣着做什么,快把香薰起来,糊涂东西。”
他舔着脸凑上来,颤颤巍巍地笑:“陛下,有件红袍一直薰着,宫门遥远,估摸着世子爷还要半炷香才能过来,不妨让老奴伺候您更衣?”
谢际为不置可否地看向他,把魏大伴看得心里发毛。
半晌,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红色……就红色吧,左右天色不早,也穿不了几时。”
“香要薰瑞龙脑,晚膳记得给他上醪糟汤。你们应当知道伺候的规矩,若是有不妥当,也不必再当差。”
他转身向后殿走去,只留下一室的寂静。
魏大伴挥挥手,满室的宫人立刻动了起来。内侍之首快步跟上,心道:今天这么好说话,真是托福,托福。
沈均到了两仪殿门口,颇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在外征战半年,要说不想谢际为,那纯粹是胡话。
把马累得要死要活,风餐露宿,驿站都没住过,赶在大军前这么多天回京,就是想尽早面圣。自十二岁进宫伴读以来,他们还少有分离这么长时间的时候。
一路上他满心想着,见到谢际为就把缴获的战利品奉上,七哥素来喜欢弓箭,看到一定欣喜。真到了皇城中心,站在天子殿外,才骤然惊觉他持利器入宫,不提前递折子就面见君主,感觉颇有杀身之祸的意味。
沈均心中闪过不安。
只是人已经到了这里,是打是罚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笑脸,准备要小黄门进去通传,谁料,魏大伴已先一步迎了出来。
“诶哟我的世子爷,您在外面站着干嘛。我看这群小崽子皮痒得厉害,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早点把您引进去。”
他一张老脸笑成菊花,搞得沈均有点想发笑。照以前,他就笑出声来,到底去西北走了一遭,物是人非,现在只跟着他进门,摆手道:“不干他们的事。倒是我这偷偷撇下大军入宫,陛下若要怪罪,还要请大伴为我美言。”
魏大伴连道不敢,沈均没再和他客套,伸手解下沾满尘土的披风,扔给一旁内侍,信步走了进去。
两仪殿是历代皇帝寝居,天下最华贵的物品都塞在这里。已经是日暮时分,殿内倒还亮的如同白昼。
香炉薰出一种烟雾渺渺之感,沈均抬眼看去,谢际为穿了一身红色的大袖袍,牡丹暗纹波光粼粼。乌发用玉冠半束,留下几缕青丝垂在鬓边,衬得一双杏眼分外动人。
他整个人又懒散又精神,歪在塌上哼道:“还知道回来?”
谢际为看上去心情很好,沈均松了口气,笑着上前行礼。拳刚抱住,膝盖还没弯,就被塌上人一把捞住,嗔道:“行什么礼?出去半年怎么染上这种陋习,我看,教你这些的人该长长记性。”
沈均眉头微蹙。
这话听着轻飘,几分真几分假,他现在却品不出来。天子若真要赐教,赐的会是什么东西,天下人都心知肚明。他本想按着性子不答,可多年情分还是让他僭越开口:“陛下。”
谢际为瞟了他一眼。
面君不着甲胄,这件事沈均还是知道的。他今日只着青蓝箭袖衫,袖口用皮革扎着,千里奔波,难免有些脏污。半年征战,他黑了许多,手上也多了几道已痊愈的伤痕,不过却都不能抵消这张璀璨逼人的脸上露出的英姿。
他看上去真有些生气,现在还不肯在榻上落座。谢际为哼了一声:“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我哪敢教沈世子的身边人,动一根手指头你就又得大半个月不理我吧。”
沈均无奈:“陛下……”
“你看,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我给沈世子数数你这么多天干了什么。”
“出去半年,只传军报,不传家信。我给你传过去的,你也把它当军报回,要不就是臣很好,臣定当早日班师为君分忧这种敷衍的话。”
“噢,由此可见第二条,言必称陛下,行必称臣。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世子爷与我是这样相称的,似乎没人同我商量过就改了。”
沈均百口莫辩,刚要开口,就被人狠拉一把,跌在御榻之上。他想起天子过分爱洁的怪癖,想要起身,却被人死死拽住袍角不放。
谢际为坐直身体,俯身过来看向沈均,眼睫垂下,看不清其中的神色。他的头底下,温热的呼吸都吐在沈均脸上,世子受不住痒,不由得别过了头。
谢际为看他的动作,忽然冷笑一声。
“还有,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躲着我?”
“你嫌我脏?”
“陛下!”
沈均捂住了他的嘴。
他常年持剑执戟,手上难免有一层粗糙的茧。今日骑马入宫,手上勒出一层薄汗,绝对称不上干净。天子却如同一点没察觉,那两片刻薄的唇瓣贴在手上,渐渐乖觉。唯有眼睛还略带怨愤,沈均和他对视,福至心灵,叹了口气。
“七哥。”
谢际为的眼神终于好看起来。
他们现在的姿势很奇怪,沈均在塌上仰着,谢际为在他身上趴着,红袍将青衣罩住,瑞龙脑的香气搞得沈均有点晕。他刚要收手,又被谢际为握住,倒是没往嘴上再凑,只是抓着手腕:“哟,世子爷贵人多忘事,总算想起来了?”
天下至贵之人在这里说贵人二字,换个人绝对要立刻跪下。不过沈均经他这一来一回的闹腾,从前的记忆尽数回暖,此时没那么拘束,托着天子的腰把人扶直,自己下榻坐在了小几另一侧。
“没忘,这不是军中最重尊卑,必得称陛下,我才好狐假虎威地服众,一时没改过来。书信的事是我不对,可不是我不想传,实在是军情紧急,一睁眼就是策马,一抬手就是打仗,没什么风趣事,也不好意思写。”
“还有,哪里脏了?你这么一说,这满屋的内侍岂不是都白干了。诸葛武侯说后主都‘不宜妄自菲薄’,你可比他圣明不知几百倍,何必说这话让人难受。”
他这个比喻,用得不好,一出口就觉有些失言。若是沈均老爹在,一定会吹胡子瞪眼地骂他:你把陛下比安乐公,是嫌你爹这个异姓王当的太安乐吗?
偷偷打量天子的神情,谢际为倒是没生气,眉眼间反而带出难得的喜色:
“你难受?”
沈均:……
这人还定定回望,似乎一定要个说法,沈均一时失笑,没忍住顺了他的意:“是,我难受。”
“噢。”
天子这下真的高兴起来:“那我以后不说还不成,管这么多。”
谢际为倒打一耙实在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