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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立信 ...

  •   通判府一事,如同在沉闷的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正以“济世堂”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向汴京城特定的圈层扩散。

      起初几日,济世堂门前依旧冷清,只是偶尔有相邻店铺的掌柜伙计探头张望,目光里多了几分打量与好奇。林清源按捺住心中忐忑,只是如常坐堂。赵勉则越发沉默,抓药时也格外仔细,只是偶尔看向后院那扇紧闭的房门时,眼神复杂难明。

      林芷宁将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三日。外人只道她大病初愈又耗神过度,需好生静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进行一场更为艰苦的“战斗”——整理、吸收、融合。

      白日,她如饥似渴地研读林清源珍藏的医书,《内经》《伤寒》《千金方》……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结合她脑中清晰的解剖图谱和生理病理知识,竟开始碰撞出惊人的火花。她一边读,一边用炭笔在草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和疑问,有些是深入思考,有些则是对某些说法的理性存疑。她像一个最高效的处理器,将两个时代的医学知识去芜存青,尝试搭建一个属于“林芷宁”的、独一无二的医学体系。

      夜晚,她则对着那几张器械图纸反复琢磨,思考着如何用现有的材料实现功能。她甚至拆解了原主的一支银簪,在灯下用磨石小心翼翼地打磨簪尖,试图将其改造成一枚简陋的探针。

      第三日黄昏,当她揉着酸涩的眼睛放下书卷时,前堂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混杂着女子低低的哭泣和男子焦躁的呵斥。

      “林大夫!林大夫在吗?救救我家娘子!”一个带着外地口音的男声急切地喊着。

      林芷宁心中一动,放下炭笔,仔细听了听,并未立刻出去。她知道,自己这“女医”的身份,需用在最恰当的时机。

      前堂,林清源已起身相迎。来者是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夫妇,男子商人打扮,满面风尘与焦急,搀扶着的妇人腹部隆起,显是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此刻却面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右手紧紧捂着右下腹,痛得几乎直不起腰。

      “大夫,我娘子从前日起便说腹痛,起初只当是胎气,找了稳婆来看,也说不妨事。可今日这痛非但没止,反而愈加剧烈,痛处也固定在此处,碰都碰不得!”商人语速极快,声音发颤,“我们从陈留县贩货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听客栈掌柜说您这儿有位女医手段高明,这才冒昧前来!”

      腹痛、固定压痛、先中腹后转移至右下腹……这几个关键词瞬间触发了林栩脑中那根属于现代急诊科医生的神经。

      阑尾炎?妊娠合并阑尾炎!

      这个诊断让她心头一紧。这在现代也是凶险的急症,处理不当极易导致流产、穿孔、腹膜炎,死亡率极高。在古代,这几乎是母婴双亡的代名词。

      林清源已让妇人坐下诊脉,脉象弦数有力,触及其右下腹时,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一缩。“肠痈?”林清源眉头紧锁,脸色凝重。肠痈(古代对阑尾炎等的统称)本就难治,何况患者是有孕之身!用药稍猛则恐伤胎,用药过轻则痈毒不除,进退维谷。

      “确是肠痈之兆,且来势甚急。”林清源沉声道,“只是尊夫人有孕在身,用药须万分谨慎,老夫……”

      “大夫,求您一定想想办法!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商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那妇人虽痛得说不出话,眼中也满是哀求。

      林清源捻着胡须,在堂内踱步,沉吟良久,方艰难道:“为今之计,或可用《金匮》大黄牡丹汤加减,辅以安胎之品,冀望能通腑泻热,消肿散结,或有一线生机……”

      “师傅,不可。”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自通往后院的帘幕处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芷宁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素色衣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但眉眼间的怯懦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力量。她缓步走出,对林清源和那对夫妇微微颔首。

      “想必您就是林姑娘吧!您在可就太好了!”商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林清源也看向她:“芷宁,你有何见解?”

      “师傅,妇人妊娠已近六月,胎元已固,然痈毒炽盛,位于肠腑右下。大黄牡丹汤泻下之力峻猛,虽可攻逐实热,但极易引动胎气,导致小产。”林芷宁走到妇人身前,并未贸然触碰,只是仔细观察她的面色、姿态和痛苦的位置,心中快速评估着病情的严重程度。化脓了吗?穿孔的风险有多高?

      “那……那该如何是好?”商人急道。

      林芷宁转向林清源,目光坚定:“师傅,此症关键在于‘通’与‘消’。学生以为,可改用《外科正宗》‘薏苡附子败酱散’合方思路,但需化裁。重用红藤、败酱草、蒲公英清热解毒,消痈散结;佐以薏苡仁、冬瓜仁利湿排脓;用少量当归、白芍养血柔肝,缓急止痛;再以桑寄生、苎麻根固肾安胎。全方重在清热消痈,兼以安胎,力避峻下攻伐。”

      她语速平稳,方义清晰,每一味药的用途都紧扣病机。这方子看似平和,却将攻邪与固本、清肠与安胎的矛盾处理得极有章法,绝非照本宣科,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精准定制。

      林清源眼中精光一闪,快速在心中推演药性组合,越想越觉得这方子配伍精妙,在险峻中走出了一条极为稳妥又对症的窄路!“好!就依此方!赵岷,速去抓药,加急煎煮!”

      赵勉应声而去,动作比平日快了许多。

      林芷宁又对那商人道:“腹痛剧烈,不可强忍。我需为尊夫人行针止痛,暂缓其苦,并为药力通达开路。请移步内堂。”

      商人连连答应。林芷宁搀扶起妇人,走进用布帘隔出的简易内堂。她让妇人侧卧,露出右侧腰腹及小腿部。取出林清源的一套银针,在灯焰上灼烧片刻。

      “夫人,稍忍片刻。”她声音温和,下手却稳如磐石。取穴阑尾穴(足三里下两寸,现代经验穴)、上巨虚、天枢,又配以疏肝理气的太冲,和安胎的三阴交。捻转提插,行泻法。

      她下针时,脑中清晰浮现出神经走向与肌肉层次,虽无现代解剖那般精确,却远超寻常针灸医生的模糊感知。几针下去,妇人紧蹙的眉头竟真的舒缓了些,低吟道:“似乎……似乎松快些了……”

      行针两刻,汤药已煎好送来。林芷宁亲自伺候妇人服下,又嘱其丈夫用温热的布巾敷于妇人痛处周围(避免直接敷在压痛最明显点)。

      “今夜最为关键。需有人时刻看护,若腹痛骤然加剧,或高热神昏,必须立刻来寻。”林芷宁仔细交代着注意事项,包括观察体温、呼吸、腹痛范围变化,几乎是以现代护理交接班的严谨态度。

      商人千恩万谢,付了诊金,小心翼翼搀着痛楚稍减的妻子离去。

      济世堂内重归寂静,夜色已浓。林清源看着在灯下仔细擦拭银针的养女,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中的问题:“芷宁,你怎知那‘阑尾穴’?为师遍览医书,未曾见此穴名记载。”

      林芷宁擦拭银针的手微微一顿。光顾着止痛,用了现代最有效的经验穴,这又是一个超越时代的细节。

      她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擦净的银针一根根插回针包,动作轻柔而庄重,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师傅,或许正如您所说,是‘桐君老人’在梦中,指给了我一条……不一样的路。”

      她看向门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庞大而陌生的汴京。

      “而这条路,光有怜悯和秘术是不够的。它需要立信。”

      “今日之方,今日之针,便是徒儿为自己,为这济世堂,也为天下如这位夫人般无处求医的女子,立下的第一块‘信’字碑。”

      林清源心神剧震,望着养女沉静的侧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济世堂不再是过去的济世堂,林芷宁,也不再是过去的林芷宁。那枚她袖中暗藏的红锦囊,似乎也随着她的话语,微微发烫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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