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点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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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彻底沉入汴京城的屋脊之下，暮色如墨，缓缓浸润了“济世堂”小小的院落。白日里的惊心动魄，此刻化作了一种沉甸甸的寂静，压在三人心头。
赵勉借口整理药材，一头扎进库房，避开了与林芷宁和林清源的目光接触。他脸上火辣辣的，既有被当众比下去的羞愤，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这个一向被他踩在脚下的师妹，何时拥有了如此惊人的能力和胆魄？
林清源则坐在前堂，对着油灯下那份丰厚的诊金发愣。银钱解了燃眉之急，可他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翻江倒海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行医半生，自问辨证也算精准，却从未想过“通因通用”可以如此大胆地用在急症重症上，且效果立竿见影。养女最后那句“换了个魂儿”，更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口。
而风暴眼中的林芷宁，此刻正将自己关在那间充斥着药香和陌生感的闺房里。她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强撑了一整天的冷静外壳终于出现裂痕。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酸痛。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精神。
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少女的脸庞在跳跃的灯焰下明明灭灭。她抬手，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指尖划过眉毛、鼻梁、嘴唇的轮廓。这五官是陌生的，触感是陌生的，连呼吸的韵律都带着女性的轻柔。
我是个男人。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再次在她脑海中炸响。可镜子里映出的，分明是个清秀纤弱的古代少女。强烈的认知失调让她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转身，扑到角落的木盆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这具身体，不仅在生理上与她过去的认知完全相悖，更承载着她无法想象的卑微与束缚。白日里，王管家的鄙夷、陈大夫的轻蔑、甚至师兄赵勉那理所当然的打压，都像无数根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她。行医救人，这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在这里，却因这身女儿皮，变得如此艰难，甚至成为一种原罪。
“不行……”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不能这样下去。”
退缩和适应只会被这个时代吞噬。她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在这具躯壳里，划出一块属于“陈川柏”的领地。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清晰起来——
她需要一套工具。一套属于现代外科医生，但能被这个时代所理解和接受的工具。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兴奋起来，驱散了部分不适感。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粗糙的竹纸，磨墨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毛笔在她手中沉重而不听使唤，她努力回忆着医院里最常用的器械。
针。首先是针。缝合针、穿刺针……但现在的工艺肯定做不出不锈钢。她画下一种类似三棱针的放血针，又画下一种带孔的、弧度更适合皮内缝合的针，在旁边标注：“精铁打造，需极细、极韧、尖利无比。”
刀。手术刀……她画下柳叶刀的形状，但知道要求开刃精度是痴人说梦。退而求其次，她画了几种不同尺寸和弧度的镰状刀 和眉刀，用于切开痈疽、引流脓液，标注：“刃薄如纸，吹毛断发。”
钳。止血钳、组织钳……她简化再简化，画了一种类似现代持针器的带锁扣的钳子，又画了一种前端有细齿的敷料镊。
还有…… 她犹豫了一下，画下了一个窥阴器的简易草图。在这个妇科疾病被视为隐疾、女性患者羞于启齿甚至无法得到妥善检查的时代，这东西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她在旁边重重写下：“此物紧要，寻可靠匠人，秘制。”
画完这些，她吹干墨迹，看着纸上那些简陋却超越时代的图样，长长舒了口气。这不仅仅是一套工具，这是她与这个时代对话的武器，是她坚守医学准则的底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林清源。
“芷宁，睡下了吗？”
林芷宁迅速将图纸卷起藏入袖中，定了定神，才起身开门。
林清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一碟酱菜站在门外，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忙了一天，吃点东西吧。”
“谢谢师傅。”林芷宁侧身让他进来。
林清源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芷宁，今日……多亏了你。济世堂，算是暂时保住了。”
林芷宁垂下眼睑：“徒儿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林清源重复着这两个字，苦笑了一下，“你今日的本分，远超为师的想象。你那‘通因通用’之法，还有对病机的判断……绝非往日所能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芷宁，终于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告诉为师，你今日所言所行，究竟……是从何学来？可是……有了什么奇遇？”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油灯爆开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林芷宁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完全坦白“穿越”无异于天方夜谭，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但继续用“开窍”敷衍，恐怕也难以取信于眼前这位阅历丰富的老人。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林清源探究的目光，用一种半真半假、刻意营造出几分神秘感的语气说道：
“师傅可信……托梦之说？”
林清源瞳孔微缩。
林芷宁继续道，声音轻缓，仿佛陷入回忆：“前几日我病重昏沉时，常梦见一皓首白衣的老者，自称……桐君老人（注：传说中上古药神）。他引我观奇经八脉，辨百草性味，讲解诸多玄妙医理。初时混沌，醒来后亦大多忘却。直至此次大病初愈，梦中种种竟清晰起来，如同……如同早已熟读一般。”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清源的反应，见他面露惊疑，才又补充道：“今日面对小公子之症，情急之下，那些梦中所学便自然涌上心头。徒儿亦觉匪夷所思，不敢尽信，只能依理而行……幸而，未曾辜负桐君老人……托梦点拨之恩。”
这番话，真真假假。真的是她确实“换了魂”，假的是托梦之说。但她巧妙地利用了古人敬畏鬼神的心理，将一个无法解释的巨变，包装成了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奇遇”。这比直白的谎言更容易被接受，也为自己日后可能展现的、更多超越时代的医术，留下了一个合理的（至少在这个世界观里）解释窗口。
林清源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他行医多年，听过不少奇闻异事，但发生在自己身边，尤其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养女身上，还是头一遭。他想起林芷宁病愈后确实眼神、气度都与往日大不相同，想起她今日沉稳精准的辨证……莫非，真是得了仙缘？
他的眼神从困惑、怀疑，慢慢转变为一种复杂的情绪，其中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最终，竟隐隐掺杂了一丝……敬畏。
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异常温和：“若果真如此……便是你的造化，也是我济世堂的机缘。此事……暂且不要对外人提起。”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神明之事，玄之又玄，福祸难料。”
“徒儿明白。”林芷宁恭敬地应道，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
林清源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息，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房门再次关上，林芷宁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夜凉如水，涌入房间，吹散了方才的沉闷。天际，一弯新月如钩，清冷的光辉洒在院中的药碾上，泛着幽寂的冷光。
她伸出手，看着月光下这双属于少女的、却即将拿起特殊手术工具的手，目光坚定。
桐君老人的托梦？不。
这是科学对蒙昧的宣战，是一个现代灵魂，在这千年之前，点下的第一笔浓墨重彩的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点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