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春·惊蛰 ...
-
(白)哎呀!苦哇——
(唱)猛然见霹雳轰雷震,
吓得我魂飞魄散,胆战心惊。
强支撑娇躯把贤弟唤——
(白)贤弟!贤弟在哪里?
(唱)你、你、你快来救我残生!
——选自《白蛇传·断桥》白素贞唱段
一九七一年的惊蛰,春雷没有来。
许清晏抱着一只褪了色的枣红戏箱,站在颠簸的机帆船船头,看着远处那个灰蓝色的渔村在晨雾中渐渐显出轮廓。海风湿咸,带着腥气,把他额前细软的碎发吹得贴在苍白的额角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在满船散发着鱼腥味、敞开衣襟大声说笑的船员中间,像一幅误入了油画的工笔白描。
他是省城青年京剧团的旦角,或者说,曾经是。
三个月前,团里贴出通知:为响应“知识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需选派人员下放至沿海生产队“锻炼思想”。他的名字,写在名单的第一个。理由很充分:他演的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唱的是“封资修的靡靡之音”,最需要改造。
船身剧烈一晃,许清晏脚下不稳,戏箱脱手摔在湿漉漉的甲板上。他慌忙去捡,指尖触到箱盖时,听见身后几个船员毫不掩饰的哄笑。
“瞧那身子软的,站都站不稳!”
“唱戏的嘛,跟个娘们似的!”
许清晏背脊一僵,没有回头。他只是默默抱起箱子,用袖子擦了擦沾上的水渍,指节用力到泛白。箱子很轻,里面只装得下两套水袖、几件头面、一沓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戏谱,还有一面边缘磕出了细纹的小圆镜——这是他全部的世界,此刻却轻得让他心慌。
船终于靠岸。码头是用粗糙的条石垒成的,缝隙里长着黑绿色的海苔,湿滑不堪。几个皮肤黝黑、赤着脚的渔民正在卸货,粗壮的膀子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像在看什么稀奇的物件。
许清晏垂下眼,拎着戏箱,小心翼翼地踏上码头。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积着昨夜的雨水。他必须走得很慢,才能避免泥水溅上裤腿——这是他仅有的两条裤子之一。
“你就是省城来的……许清晏?”
一个穿着褪色军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张纸。他上下打量着许清晏,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目光在那张过于清俊的脸上、在那双扶着箱子的、白皙修长的手上停留片刻,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我是生产队的王队长。跟我来,给你安排住的地方。” 语气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
许清晏低声应了句“麻烦您了”,便跟在那人身后。他能感觉到,码头上的、路边修补渔网的、甚至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的人们,所有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那不是好奇,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审视、揣度、轻视,以及一种因“异类”闯入而产生的本能排斥。
路是泥土路,被牛车和脚步压出深深的车辙。雨后未干,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许清晏尽力维持着平稳的步态——那是多年台步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脚尖先落地,步伐轻匀。但这在旁人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意味。
“瞧他走路的样子,扭扭捏捏的!”
“听说是个唱花旦的,男的唱女的,啧啧……”
“城里人就是毛病多!”
议论声不高,却清晰无比地钻进耳朵。许清晏的脸更白了,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他强迫自己目视前方,不去看那些指指点点的面孔,只是把怀里的戏箱抱得更紧了些。箱子粗糙的棱角硌着他的胸口,带来一丝钝痛,奇异地让他稍微镇定了些。
穿过大半个村子,王队长在一处低矮的土坯房前停下。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子边缘,靠近一片防风林,旁边是一个废弃的、用来晾晒渔网的破棚子,棚顶的茅草稀疏破烂,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
“就这儿。” 王队长用下巴点了点那个破棚子,“村里没空房了。这棚子收拾收拾也能住。以后,你就跟着队里出海补网、晒海带。具体任务,明天上工会安排。”
他顿了顿,又瞥了一眼许清晏细瘦的手腕和肩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活儿不轻,你……慢慢适应。吃饭去大队食堂。记住,来了这儿,就要有劳动改造的样子,别再把城里那套资产阶级的娇气作风带过来。”
说完,他不再多看许清晏一眼,转身走了,脚步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许清晏站在破棚前,一阵带着海腥味的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迷了他的眼。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推开那扇歪斜的、用破木板钉成的门。
棚内光线昏暗,充斥着一股霉味和鱼腥混合的怪味。地上堆着些破烂的渔网和杂物,墙角结着蛛网。只有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黑的稻草。
他轻轻放下戏箱,走到棚子中央。一束光从破屋顶的缝隙漏下,恰好照在他脚下的一小块地面,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静静地站着,四周的嘈杂——远处的海浪声、村里的狗吠声、人们粗声大气的交谈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胸腔里,那一声无人听见的、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反复回荡。
他慢慢蹲下身,打开戏箱。最上面,是那面小圆镜。他拿起镜子,对着那束光。镜面里映出一张苍白的、眉眼精致的脸,眼角微微上挑,此刻却空洞无神。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脸颊,做出一个起范儿的手势,手腕翻转,指尖微翘,是一个极美的“兰花指”。
这个动作,他曾对着练功房巨大的镜子,重复过成千上万次。镜子里的他,或是雍容华贵的杨玉环,或是哀婉坚贞的白素贞,或是情意绵绵的杜丽娘。水袖翻飞,眼波流转,唱腔绕梁。
而此刻,在这个散发着鱼腥味的破败棚屋里,在那一束微不足道的天光下,这个手势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可笑。
“猛然见霹雳轰雷震……”
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念出那句开篇唱词。没有锣鼓,没有胡琴,没有满堂彩。只有死寂。
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孩童尖锐的嬉笑声,由远及近。
“就在那儿!那个不男不女的戏子!”
“快看快看!”
许清晏猛地回神,迅速将镜子扣进箱底,合上箱盖。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几个七八岁、拖着鼻涕、赤着脚丫的男孩已经冲到了棚子门口,扒着门框,毫不客气地往里张望。
“咦——真的像个女的!” 一个胆子大的孩子指着他喊。
“你唱一个听听!唱娘娘腔!” 另一个起哄。
“走开!” 一个略显沙哑的、属于少年的低沉嗓音响起,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孩子们闻声,像受惊的麻雀般哄然散开。
许清晏抬眼望去。
棚外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他穿着无袖的汗褟,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偾张,皮肤是烈日和海风打磨出的深麦色。他正挑着两筐沉重的海货,扁担压在他宽阔的肩上。头发剃得很短,脸庞棱角分明,像是用斧头粗糙地凿刻出来的。此刻,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正看过来,目光像冰冷的海水,在许清晏身上只是毫无波澜地扫过,便移开了,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他甚至没有停顿,挑着担子,径直从棚前走了过去。沉重的脚步踏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
许清晏站在原地,棚外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颤抖。
那青年目光扫过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比孩童的嘲弄更刺骨的东西—那是一种彻底的漠视。仿佛他这个人,他的到来,他的存在,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青年的世界里,轻如尘埃,根本不值得投入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
惊蛰的雷,或许终究是要响的。只是这第一声闷雷,并非炸在天际,而是轰然炸碎在他精心构筑了二十三年的、那个由水袖、胭脂、丝竹和喝彩声组成的琉璃世界里。
碎片扎进心里,无声无息,却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蹲下,重新抱紧那只枣红色的戏箱。箱子的旧皮革摩擦着手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熟悉的触感。
远处,真正的春雷,在天边沉闷地滚过,云层压得更低了。
海腥味的风,灌满了这间破败的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