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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春分 ...

  •   (白)那日好一似孤舟淌滩,
      一时间心绪萦乱,泪洒栏杆。
      (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今始得醒梦也,
      把往事,付与云烟。
      ——选自《锁麟囊》薛湘灵唱段
      春分日,昼夜等长。
      许清晏却觉得,这里的白昼长得没有尽头。天刚蒙蒙亮,尖锐的哨音就划破了渔村的宁静。他必须和其他社员一样,赶到海边,开始一天的劳作——修补渔网。
      这对于一双惯于轻捻兰花指、舒展水袖的手来说,不啻为一种酷刑。粗糙的尼龙网线坚硬无比,带着盐粒和海腥,反复摩擦着他细嫩的掌心。不过几天,指尖和虎口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薄茧,一用力就钻心地疼。他咬着牙,低着头,学着旁人的样子,用笨重的木梭子穿线、打结。动作生疏迟缓,常引来监工不满的呵斥,还有周围几声压抑的嗤笑。
      唯有傍晚收工时,那段从海边走回破棚的短短路程,才属于他自己。他会特意绕一点远路,经过村西头那片小小的礁石滩。那里僻静,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规律而有力,能掩盖住身后的那些窃窃私语。
      这天傍晚,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许清晏拖着疲惫的脚步,正要转过礁石,却听见一阵细碎稚嫩的哼唱声,夹杂在涛声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调子跑了很远,词也含糊,但那韵律,许清晏太熟悉了。是《牡丹亭》。
      他讶异地停下,悄悄探身望去。
      只见一块平坦的礁石上,坐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件明显过大、打着补丁的旧褂子,赤着的小脚悬空晃荡。她梳着两根细细的黄毛辫,小脸被海风吹得红扑扑的,正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那句唱词。她一边哼,一边还学着记忆里模糊的样子,伸出小手,别扭地比划着,试图做出一个“看”的姿势。
      是那个总在村口安静坐着、眼神清澈的小女孩。许清晏记得,村里人都叫她“小雨”,是那个叫石海生的孤儿的妹妹。
      小女孩试了几次,总不得要领,有些懊恼地撅起了嘴。
      许清晏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被轻轻触动了。在这片对他充满敌意的土地上,竟有一个孩子,在用她笨拙的方式,触碰他视若生命的东西。
      他几乎没有犹豫,从礁石后走了出来。
      小雨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是他,眼睛却倏地亮了,没有惧怕,只有好奇和一丝羞涩。“许……许哥哥?” 她小声叫道,村里人都这么背后称呼这个外来者。
      许清晏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你刚才在唱《游园》?”
      小雨用力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上次,你在海边唱过,我听见了。真好听……像,像海螺里的风声,但是更亮。”
      海螺里的风声。许清晏微微一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他的唱腔。
      “想学吗?” 他轻声问。
      小雨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忙不迭地点头。
      许清晏看了看四周,暮色渐沉,远处并无他人。他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在这片粗粝的礁石滩上,面向着苍茫的大海,站定了一个极标准的旦角身姿——虽无戏服,但那挺拔的脖颈,微侧的肩膀,瞬间便有了气韵。
      “你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他开口,声音不算高,却清澈地穿透了海风,每一个字都咬得圆润清晰,“眼神要跟着手指走,想象你眼前真的有满园看不尽的鲜花……”
      他放慢速度,拆解着那个“看”的手势,指尖如何起,眼神如何随,手腕如何柔婉地转动。夕阳的余晖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当他专注地示范时,那双总是含愁的丹凤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粹的光彩。
      小雨看得入了迷,跟着比划,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从那天起,这片小小的礁石滩,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课堂”。许清晏会教小雨一些最简单的水袖动作(用她的衣袖代替),念几句朗朗上口的戏文,讲杜丽娘如何因梦生情。小雨学得认真,她记性极好,那股子天生的灵性,让许清晏在沉重的劳作之余,感受到久违的、属于艺术的愉悦。这是他在渔村冰冷海水般的生活里,抓住的唯一一根温暖的浮木。
      他并不知道,有时候,在他们身后更高的礁石阴影里,会沉默地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石海生结束了一天最重的搬运活计,总会先来找妹妹。第一次撞见时,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把妹妹从那“不男不女”的戏子身边拽开。但当他看到小雨脸上那种快活的、发着光的表情时,他硬生生停住了脚步。那是父母去世后,他很少在妹妹脸上看到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他抱着手臂,隐在暗处,眉头锁得死紧。他看着那个许清晏用那种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轻柔姿态比划着,听着那些软绵绵、拐着弯的调子,心里像塞了一把浸了海水的糙沙,又湿又重,磨得人生疼。他不懂这些咿咿呀呀有什么好,更担心妹妹被“带坏”,学了那套虚头巴脑、不切实际的做派。
      矛盾终究爆发了。
      那日春分,天气晴好。许清晏收工早了些,怀里揣着昨晚熬夜用工整的小楷默写出的几段《贵妃醉酒》唱词,想给小雨一个惊喜。刚走到礁石滩附近,就听见小雨带着哭腔的声音:
      “哥哥,你还给我!那是许哥哥给我的!”
      许清晏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只见石海生像座铁塔般杵在那里,手里攥着几张明显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许清晏教小雨认字时写的戏文。小雨跳着脚想去抢,却够不着。
      石海生脸色黑沉,看也不看那纸上的字,三两下就将其撕得粉碎,一扬手,白色的纸屑像苍白的蝴蝶,纷纷扬扬落进浑浊的海水里。
      “跟你说过多少回!离那个人远点!” 石海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骇人的怒意,“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让你哥少干点活?”
      “这不是乱七八糟的!” 小雨哭了,“许哥哥说了,这是……这是美!”
      “美?” 石海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终于抬眼,目光如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向刚刚赶到的许清晏,“就是这些‘美’,让你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被扔到我们这穷地方来‘改造’!你自己下水还不够,还要拖我妹妹下水?”
      许清晏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握紧了袖中的手指,那几张精心准备的唱词仿佛烫着他的掌心。他迎上石海生充满敌意和鄙夷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声音虽轻,却清晰:“艺术不是罪。小雨喜欢,我教她,仅此而已。”
      “艺术?” 石海生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海腥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在这儿,只有活着,用力地活着!你那些东西,在这里就是狗屁!就是害人精!” 他越说越怒,尤其看到许清晏那依然挺直却单薄的脊梁,那依然清亮却固执的眼神,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挥手,扫向许清晏怀里——那里露出戏箱的一角。
      许清晏像被触了逆鳞,惊惶地后退,死死抱住戏箱。但他力气远不及石海生,箱子被带得脱手,砸在礁石上,盖子弹开。
      里面零散的东西滚落出来。最刺眼的,是一个巴掌大的、描金漆花的旧胭脂盒,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登台前必用的物件。胭脂盒磕在石头尖角上,“啪”一声脆响,裂成了几瓣,里面嫣红的脂粉洒了一地,像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迅速被海风吹散。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许清晏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摊碎裂的嫣红,又缓缓抬头,看向石海生。他的眼神空茫了一刹,随即涌上的是一种近乎破碎的、深切的悲哀,比愤怒更刺人。
      石海生也没想到会打碎东西,他本意只是想吓唬。看着许清晏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睛,他心头莫名一室,准备好的更恶毒的言语堵在了喉咙里。但那点微弱的异样,很快被更汹涌的烦躁和“自己没错”的强硬掩盖。
      “哥!”小雨吓得大哭。
      许清晏没有再说话。他慢慢地、极慢地蹲下身,不顾那些粗糙的礁石硌痛膝盖,小心翼翼地将胭脂盒的碎片一块块捡起,用手帕包好,再仔细地将散落的戏谱、头面收进箱子。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然后,他抱着戏箱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石海生和小雨一眼,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夕阳将他孤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崎岖的礁石滩上,明明灭灭。
      石海生站在原地,胸脯起伏。妹妹的哭声,远处许清晏消失的背影,还有脚边那一点点未被海风吹净的胭脂残红,混杂在一起,让他心里那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更闷。他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礁石,低吼一声:“回家!”
      春分的傍晚,最后一线天光沉入海平面。昼夜平分,光与暗短暂地势均力敌,然后,黑夜无可挽回地降临。
      两个世界的人,在这一天,立场鲜明地对峙。偏见如深堑,横亘其间,幽深冰冷,似乎再也无法跨越。
      许清晏回到他那间破败的棚屋,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耳边反复回响着石海生那句“害人精”。许久,他摸索着打开戏箱,触到那包冰冷的碎片。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他无声地念着,嘴唇颤抖。忍耐,改变,适应这片海水,这片礁石,这冰冷的现实。可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像那胭脂盒,再也拼不回原样。
      窗外,真正的黑夜,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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