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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冬·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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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唱)【正宫·端正好】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
柳丝长玉骢难系,
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
——选自《西厢记·长亭送别》崔莺莺唱段
白露节气,晨起时,礁石滩的枯草和海边的破船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霜。寒气从海面深处弥漫开来,浸透了渔村的每一个角落。夏天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终于被这晶莹而冰冷的露珠彻底封存。
石海生回到了那间棚屋。
不是他以前深夜造访时的模样。他推开门,像一个真正的归人,带着他那少得可怜的、属于石海生自己的东西——几件破旧的衣物,一把磨得锃亮的鱼叉,还有那只用油纸仔细包好、从不离身的染血戏鞋。他将这些东西,放在了许清晏那只空空如也、箱盖敞开的枣红戏箱旁边。
棚屋里的一切,都保持着许清晏最后离开时的样子,却又蒙上了一层时光停滞的灰尘。磨平的木板桌子还在,缺口的粗陶碗还在,那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还在,甚至角落里还堆着一些许清晏捡来准备编织、却永远没机会完成的柔软海草。
石海生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不再参与任何集体劳动,对王队长的咆哮和威胁充耳不闻。他像个幽灵,只在必要时出现,用沉默和那双死寂的眼睛,逼退所有试图干涉的人。他每日去海边,捡拾最劣质的、无人问津的小鱼和贝类,勉强果腹。其余所有的时间,他都待在这个棚屋里。
他的生活,围绕着两件东西展开:那台漆皮斑驳的“葵花牌”录音机,和那盘用干净手帕包裹的磁带。
每天清晨,天色未明,寒气最重时,他便起身。第一件事,不是生火,不是觅食,而是用一块同样干净(甚至过于干净)的软布,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台录音机。每一个按钮,每一道缝隙,都擦得一尘不染,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然后,他会插上电源(那根从大队部偷接出来的电线依然隐秘地存在着),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空白噪音之后,许清晏的声音,便在这寒冷空寂的棚屋里,清晰地响了起来。
是《牡丹亭·惊梦》。“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那清越婉转、带着一丝羞涩欢喜的唱腔,与眼前这破败、冰冷、死气沉沉的环境,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反差。石海生就坐在那张木板床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像一个最专注的听众,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岩洞里摇曳的烛光,看到了许清晏唱这句时,脸上那抹令他心悸的薄红。
一遍放完,他会按下停止键,静静坐一会儿。然后,倒带,再播放。从早到晚,只要他在棚屋里,这唱腔便循环往复,不休不止。那声音成了这空间里唯一活动的、有温度的东西,却也成了最冰冷的刑具,日复一日地凌迟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有时,他会打开那只敞开的戏箱。里面的东西大多遗落在悬崖,只剩下一点零碎:几绺脱落的丝线,一枚不起眼的包头布扣,还有那枚他亲手雕刻、送给许清晏的贝壳。贝壳上的蝴蝶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他拿起贝壳,用指腹一遍遍摩挲那粗糙的线条,仿佛能触摸到那个笨拙地刻下它时的夜晚,触摸到许清晏接过它时,眼中闪过的震惊与柔软。
他将贝壳贴在耳边,海螺壳里只有空洞的风声,再也听不到那人清唱的回响。
白露过后,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棚屋四处漏风,寒气无孔不入。石海生似乎感觉不到冷,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裳。只有在深夜,寒气砭骨时,他才会点燃那盏煤油灯,不是为了取暖或照明,而是为了就着那点昏黄的光,做一些别的事。
他会拿出许清晏留下的、那些沾了泥污血渍的残破戏谱,用僵硬的手指,试图将它们一点点拼凑、抚平。有些纸页已经碎得无法辨认,他便凭着记忆,用烧黑的木炭条,在捡来的其他废纸背面,极其笨拙地、一笔一画地默写那些工尺谱和唱词。他不懂音律,写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但他写得极其认真,仿佛在描摹某种神圣的经文。写错了,便默默撕掉重来。
他还会整理那件从悬崖边找回的、唯一相对完整的物件——许清晏那件月白色水衣(内衬的戏服)。它被撕破了好几处,沾满了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污和污泥。石海生打来冰凉的井水,用最轻柔的力道,一遍遍漂洗,试图洗去那些污渍。可血渍早已深入纤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只在反复搓洗下,布料变得更加脆弱,破洞扩大。他并不气馁,也不绝望,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动作,仿佛洗去的不是污渍,而是时光本身。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着,抱着那只染血的戏鞋,听着循环的磁带,目光空茫。回忆是唯一涌入这具空壳的“粮食”,维系着他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却也是最剧烈的穿肠毒药,每一帧画面,每一缕声音,都带着倒刺,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勾扯得鲜血淋漓。
他想起初见时,许清晏抱着戏箱、在码头众人目光中微微颤抖却挺直的脊梁;想起礁石滩冲突,自己砸碎胭脂盒时,许清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破碎;想起清明岩洞,那滴无声滑落的泪和穿透人心的清唱;想起芒种风暴夜,两人滚烫的纠缠和誓言;想起夏至棚屋里,煤油灯下,许清晏缝补衣物时专注的侧脸,和他轻声说“好”时,眼中坚定的光……
而这些温暖的碎片,最后总会无可避免地滑向最血腥黑暗的终点:小雨胸口那声轻微的脆响,她飞出去时单薄如纸的身影;晒谷场上,许清晏被捆在木桩上,唱《窦娥冤》时那悲怆到极致的眼神;悬崖边散落的戏箱遗物,岩石上刺目的血迹;以及,怀里这只冰冷、染血、再也等不到主人穿上的戏鞋。
回忆的毒,在每一次循环播放的唱腔中加剧。他有时会突然剧烈地颤抖,用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声音早已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而是从他骨髓深处、从灵魂每一个缝隙里尖叫出来。他喘着粗气,额角渗出冷汗,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在永恒噩梦里的兽。
但颤抖过后,他又会慢慢平静下来,松开手,继续聆听,继续擦拭,继续清洗,继续默写。仿佛只有沉浸在这无休止的、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里,他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才能确认那段短暂如夏花、却照亮了他全部灰暗人生的爱情,真实地存在过。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棚屋外,白露为霜,染白了枯草,染白了礁石。这深秋的景色,不是被霜染醉的,是被离人——被他石海生,无穷无尽、冰冷凝固的泪与哀思,一天天浸染得如此萧索,如此死寂。
他的时间,停滞在了许清晏消失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只剩下这间破棚,这台重复的录音机,和那些日益磨损、却愈加清晰的回忆。
寒露渐重,万物凋零。而他的悲伤,如同这凝结的露水,日复一日,累积成冰,封冻了所有生机,只等一个最终的崩裂,或是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来终结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