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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冬·寒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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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陶谦老矣,二子不才,不堪国家重任。
(唱)【西皮二六】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
待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
为国家终日里忧成疾病,
大限到阳寿终难保残生。
——选自《让徐州》陶谦唱段
寒露过后,清晨的霜色更重了,白茫茫一片,覆在枯草、礁石、破败的棚屋顶上,像是大地提前披上的孝服。海风里的寒意变得锋利,刮在脸上有细微的刺痛感。渔村似乎也在这日渐凛冽的天气里瑟缩起来,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脚步匆匆,仿佛急着躲回有微弱暖意的屋内。
石海生的棚屋,却成了这肃杀秋意中最冷、也最“平静”的一隅。
那台录音机依然每天准时响起,许清晏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一霎天留人便”。但石海生听它的方式,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他不再是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地枯坐聆听。他会按时播放,像是在完成某种既定的功课,然后在唱段循环的背景下,开始做一些别的事情。
他的“平静”近乎诡异。脸上不再有剧烈痛苦的神色,眼神依旧死寂,却多了一份专注,一种近乎虔诚的、有条不紊的专注。仿佛一个工匠,在精心打磨他此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作品。
他开始系统性地整理许清晏留下的所有遗物。
戏箱被彻底清空。他将里面残留的每一样东西——那些丝线、布扣、碎纸片——都取出来,在磨平的木板桌上一一摆开。他用手指,极轻地抚过每一样东西,仿佛在读取上面残留的温度和信息。然后,他会找来一块干净的粗布,沾上一点点珍贵的清水(他不再去挑水,只用小雨留下的一个破瓦盆接雨水),细细地擦拭。擦去灰尘,擦去可能存在的污迹,尽管那些污迹早已干涸,与物品本身融为一体。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不放过。擦完了,他会对着煤油灯(只在需要精细操作时才点燃)的光,仔细端详,确认是否干净,然后按照某种只有他自己理解的顺序,重新放回箱内。那只染血的戏鞋,被他用洗得发白、却异常平整的旧布重新包裹好,放在了箱子最中央。
做完这些,他会将戏箱盖好,但不上锁。仿佛随时准备着,它的主人会回来,轻轻打开它。
然后,是那件月白色的水衣。
这成了他每日最重要的“功课”之一。他不再试图清洗它——血污和泥渍早已成为布料的一部分,如同伤痕长进了皮肉。他只是擦拭。用另一块更柔软的旧布(似乎是许清晏曾经用过的手帕),每天,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擦拭那件破损的戏服。
从领口开始,沿着肩线、袖管、衣身,一寸一寸地移动。他的手势异常温柔,仿佛不是在擦拭一件死物,而是在抚摸爱人沉睡的肌肤。他会反复抚摸那些撕裂的口子,指尖停在边缘,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试图去缝合。破损就是破损,如同死亡本身,无法弥补。他要做的,只是让这件衣服,保持它最后离开主人身体时的“真实”状态——染着血,沾着泥,带着悬崖边的风沙气息,却又是干净的,被他日夜的擦拭赋予了某种近乎神圣的洁净感。
擦拭的时候,他的嘴唇有时会微微翕动,没有声音,但口型依稀可辨,是在跟着录音机里的唱段默念。或者,是在对这件衣服低语。无人知晓他在说什么。也许是在道歉,也许是在诉说,也许只是重复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
除了整理遗物,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些新的、规律性的行为。
他开始在棚屋后方一个隐蔽的角落,悄悄收集干燥的柴草。不是用于取暖——棚屋里冷得像冰窖,他也从未生火。他挑选的柴草都很干燥,易燃,被他仔细地捆成大小均匀的小捆,整齐地码放在角落。同时收集的,还有少量废弃的、沾着鱼油的破渔网和旧帆布碎片。
他还会在深夜,村民都睡下后,去到海边。不是觅食,而是寻找一种特殊的、油脂丰富的海藻,晒干后极易燃烧。他将这些海藻也小心地收集起来。
这些行为,冷静,有序,目的明确。不像一个疯子的举动,倒像一个匠人在默默准备着最重要的材料。渔村里有人偶然看见他在收集这些东西,也只是摇摇头,低声骂一句“疯子”,便不再理会。一个心死成灰的疯子,做什么都不稀奇。
只有石海生自己知道,这些干燥的柴草、油布、海藻意味着什么。它们在黑暗的角落里堆积,无声地预示着某个终点的临近。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急迫或激动,只有日复一日的“平静”准备。
然而,在这份筹备最终仪式的“平静”之下,另一股完全不同的暗流,也在冰冷的海面下汹涌。那就是仇恨。
陈老四的名字,像一根淬毒的冰锥,日夜扎在他的心脏上。妹妹胸口那声脆响,许清晏遗物上的血污,悬崖边那触目惊心的拖拽痕迹……所有画面的终点,都指向那张狞笑的脸。
石海生没有怒吼,没有立刻提起鱼叉去拼命。他的恨,如同这寒露时节的天气,表面冷凝,内里却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阴火。他在准备自我终结的仪式,但在此之前,有些“罪孽”,必须被清洗。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陈老四的动向。陈老四经过那晚悬崖边的事,起初也有些后怕,沉寂了一段时间。但见石海生只是像个活死人般躲在破棚里,没有任何报复举动,便又渐渐放肆起来。他依旧在村里横行,欺负弱小,酗酒闹事。他认定石海生已经彻底废了,一个连妹妹和相好都护不住的废物,没什么好怕的。
石海生将陈老四的活动规律、常去的地方、身边通常跟着哪几个人,都默默记在心里。他观察得极其耐心,像潜伏在礁石缝隙中的章鱼,等待着一击必中的时机。仇恨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冷静、专注。这份冷静,比他曾经的暴怒更令人胆寒。
一天傍晚,石海生罕见地离开了棚屋,在村子边缘一片废弃的船坞附近“偶遇”了陈老四的一个跟班——那个那天跑去拎戏箱的瘦高个,名叫阿旺。阿旺正对着墙角撒尿,喝得醉醺醺的。
石海生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后。
阿旺系好裤子,一转身,猛地看到石海生,吓得酒醒了一半。“海、海生哥……你、你在这儿干嘛?”
石海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阿旺腿肚子发软,想起悬崖边石海生那野兽般的样子。
“那晚,” 石海生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悬崖边,除了陈老四,还有谁动手了?”
阿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海生哥!不关我事啊!都是四哥……陈老四他逼我们的!我就……我就跟着去了,我没动手!真的!我就站旁边看着!”
“看着?” 石海生往前踏了一步,阿旺后退,背抵住了冰冷的土墙。“看着我妹妹被踢下去?看着许清晏被打得吐血?”
“我……我……” 阿旺冷汗直流,语无伦次,“小雨是自己冲上来的……许、许清晏他……他不肯唱,四哥才……”
“他唱了。” 石海生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让阿旺如坠冰窟,“他唱了《窦娥冤》。你们听不懂,对吗?”
阿旺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海生不再看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背对着他说:“告诉陈老四,人在做,天在看。有些债,迟早要还。”
说完,他径直离开,消失在暮色中。
阿旺瘫软在地,半晌才连滚爬爬地跑去找陈老四。
陈老四听了阿旺哆哆嗦嗦的转述,先是一惊,随即嗤之以鼻:“还债?就他那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吓唬谁呢!他要真有胆,早就来了!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陈老四心里也莫名有些发毛。石海生那平静的语气,比喊打喊杀更让人不安。他加强了警惕,晚上不再单独出门,身边总带着人。
石海生知道打草惊蛇了,但他本意就不在于立刻刺杀。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陈老四活在恐惧的阴影里,让他知道,报应不是不来,只是在积蓄力量,选择时机。这种等待的煎熬,本身就是复仇的一部分。
棚屋里,遗物整理日渐“完善”,干燥的引火物也堆积得差不多了。石海生坐在木板床上,怀里抱着那件擦拭得“干净”却依旧破损染血的水衣,听着录音机里《让徐州》的唱段——这是他新放入的一盘磁带,许清晏清唱的。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待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
唱腔苍凉,充满了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慨叹。石海生听着,眼神空茫地望着棚屋的屋顶。他和许清晏的“春夏”,那样短暂,那样绚烂,却也那样不容于世。如今秋风已起,寒露成霜,他们的生命,一个早已凋零于深海,一个也即将步入永恒的寒冬。
心,确实已经死了,成灰了。所有的爱、痛、恨、悔,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擦拭、聆听、准备中,被磨成了最细最冷的灰烬,堆积在灵魂的废墟上。
但在这灰烬的底层,仍有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那是对“洁净”和“完整”的最后执念。许清晏死得那样脏,那样破碎,被侮辱,被损害,连尸骨都无处寻觅。他石海生,不能让他的爱人,就这样背负着屈辱和污名,消失在这个冰冷肮脏的世界上。
他要为他,也为自己,举行一场最洁净、最彻底的葬礼。用火,焚尽这具早已空无的躯壳,焚尽这些染血的遗物,焚尽所有不堪的记忆和这个不容他们的世界,在他心中的倒影。
同时,他也要为这场悲剧,画上一个血色的句点。陈老四,必须付出代价。这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清洗”。清洗掉最后一点玷污了许清晏和小雨生命与死亡的罪恶。
寒露之寒,已深入骨髓。石海生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动都变得缓慢而粘稠,如同即将凝结的露水。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能感觉到生命的热力正在迅速流失,被这无边的寒冷和悲伤吸走。
但他依旧“平静”。每日擦拭,整理,收集,观察。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也是祭品,在寒冬彻底降临之前,有条不紊地完成最后的布局与准备。
窗外,寒露凝成的霜华,在初升的冰冷阳光下,闪烁着短暂而凄美的光,随即,悄然消融,不留痕迹。如同他们那场惊心动魄却终究无望的爱情,如同这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短暂而痛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