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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夏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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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妃子,朕与你的恩情,岂是等闲可比。
(唱)【要孩儿】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
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
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有渝此盟,双星鉴之。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誓绵绵无绝期!
——选自《长生殿·密誓》唐明皇、杨玉环对白与唱段
风暴过后,渔村被洗刷得有些狼藉,却也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清亮。断枝残叶随处可见,不少棚屋的屋顶需要修补,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和咸腥海风混合的气息。
许清晏的破棚几乎全塌了。但很奇怪,站在那片废墟前,他心中竟没有太多恐慌。那晚岩洞里发生的一切,石海生滚烫的胸膛和那句“跟我过”,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破败的现实隔开。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石海生几乎是立刻就开始了行动。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相对结实的木料和防水的油毡布,又找了几个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嘴巴也紧的年轻渔民帮忙。他给的理由很硬气:“队里安排住的人,棚子塌了总不能不管。我一个人弄太慢,误了出工。”
帮忙的人心里未必全信,但石海生在村里年轻一辈中向来有威信,力气大,干活实在,人也仗义。他开口,又有“队里安排”的名头,便都闷头干起来。只用了两天时间,在原址上,一个比原先结实得多、也规整得多的小棚屋就立了起来。墙壁用旧渔网和泥巴加固过,屋顶铺着厚实的油毡布和防水草席,甚至还用废旧木板钉了一扇像样的门。
完工那天傍晚,石海生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焕然一新的棚屋前,对许清晏说:“先凑合住。以后……” 他顿了顿,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思许清晏懂了。
棚屋虽小,却终于有了“家”的雏形。石海生又陆陆续续搬来些东西:一个相对完好的旧陶罐用来储水,一块平整的石头当桌子,甚至还有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虽然旧,却比之前的小油灯亮堂许多。最让许清晏眼眶发热的是,石海生不知何时,竟悄悄将他那只宝贝的枣红戏箱从废墟里完好无损地刨了出来,表面擦拭干净,放在新棚屋最干燥的角落。
夏至到了。这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阳光几乎毫无保留地倾泻,将海面晒得发白,空气燥热。但在这新建的、属于他们俩的“家”里,时光却仿佛被拉长、浸泡在蜜里,缓慢而黏稠。
他们的关系,在岩洞那夜之后,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秘而不宣的亲密阶段。白天,他们依旧保持着距离,一个沉默劳作,一个低头修补,偶尔目光交会,也迅速分开,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暖流在暗中涌动。但到了夜晚,当渔村沉睡在海浪声中,石海生便会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间小棚屋。
门闩落下,煤油灯点亮昏黄温暖的一角,世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许清晏会小心地拿出那台录音机。自从那夜之后,他们又录了几盘磁带。一盘是石海生要求录的——许清晏清唱的《霸王别姬》。当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石海生听得格外专注,眉头紧锁。许清晏问他为何独爱这一段,石海生沉默良久,才闷声说:“像。” 像什么?他没说,但许清晏似乎懂了,那是末路英雄的悲怆与不甘,与石海生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东西共鸣。
另一盘,则是许清晏偷偷录下的。某个夜晚,石海生罕见地提起他早逝的父母,说起那场吞噬了父母渔船的风暴,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许清晏听出了那平静下的惊涛骇浪,听出了他独自拉扯妹妹长大的艰辛。他悄悄按下了录音键。后来石海生发现了,没有生气,只是长久地沉默,然后将那盘磁带和他刻的那枚贝壳,仔细地藏在棚屋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缝隙里。
煤油灯下,许清晏会就着那点光,缝补两人被渔网钩破的衣物。他的针线活并不熟练,手指常被针扎到,但他做得极其认真。石海生则坐在他对面,用粗砂纸打磨一块捡来的浮木,或是修理损坏的渔具。两人不怎么说话,一个低头穿针引线,一个专注手上活计,只有呼吸声、海浪声,以及偶尔许清晏被针扎到后轻轻的吸气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煤油、木头、海腥,以及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家”的气息。
有时,石海生会带回来一点稀罕的东西。一次是两条新鲜的小鱼,他用旧铁片在屋外支了个简单的灶,用海盐简单煎了,焦黄的鱼皮滋滋作响,香气弥漫。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分食,石海生总是把刺少肉多的部分夹给许清晏。另一次,他竟弄来一小把野生的、红艳艳的浆果,酸涩中带着回甘。许清晏吃得眉眼弯弯,指尖被果汁染红,石海生看着,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伸手用粗糙的拇指抹去他唇边一点嫣红,然后自然地将那拇指含进自己嘴里。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夜深人静时,两人并肩躺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床”上。棚屋狭小,他们必须紧紧依偎。石海生总是从背后将许清晏整个圈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手臂横过他纤细的腰身。许清晏的后背紧贴着石海生温热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可靠的坐标。
“海生。” 许清晏在黑暗中轻声唤道。
“嗯?”
“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问题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石海生收紧了手臂,将他搂得更紧,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后。“会。”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单凭意志就能对抗整个世界的不容。“等以后……等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多攒点工分,或许……” 他没说下去,但许清晏懂。那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模糊却温暖的想象。
许清晏翻过身,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石海生的嘴唇,轻轻吻上去。这个吻不似风暴夜的激烈,而是温柔的,缠绵的,带着无尽的依恋和珍惜。石海生回应着他,大手轻抚过他单薄的脊背,掌心下的骨骼纤细得让人心疼。
“清晏,” 石海生喘息着抵着他的额头,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的丹凤眼,“我石海生对天发誓,这辈子,只认你一个。”
许清晏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他用力点头,哽咽道:“我也是。石海生,我许清晏,也只认你。”
没有双星在上,没有香案祭品。只有这简陋的棚屋,昏暗的煤油灯,窗外永恒的海浪声。但他们此刻的誓言,却比《长生殿》里帝王贵妃的密誓更为庄重,更为孤注一掷。这是两个被世界放逐的人,在绝境之中,用全部生命和未来做出的、不容反悔的约定。
情浓似火,将夏至漫长的白昼和夜晚都点燃。他们贪婪地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和光亮,仿佛要将一生的幸福,都浓缩在这偷来的短暂夏日里。许清晏脸上渐渐有了健康的红晕,石海生紧锁的眉宇间,也偶尔会舒展开真实的、放松的笑意。这间破棚,因为有了彼此,成了世间最坚固、最温暖的堡垒。
然而,夏至,阳极之至,阴气始生。
最长的白昼过后,黑夜便会一日长过一日。极致的幸福如同潮水涨到最高点,接下来,便是无可避免的退潮。他们沉浸在只属于彼此的温柔乡里,几乎忘记了棚屋之外,那些从未消散的、带着恶意的目光,那些关于“戏子”和“孤儿”的窃窃私语,以及那个对他们越来越不满的混混头目陈老四。
危险如同夏日海面下潜行的暗流,正在阳光最盛、他们最不设防的时候,悄然滋长,汇聚。
煤油灯下,许清晏靠在石海生怀里,把玩着那枚刻着歪斜蝴蝶的贝壳。石海生低头,看着他唇边满足而恬静的笑意,心中被一种饱胀的幸福感充满,却也隐隐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冰冷的不安。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一刻的温暖与安宁,牢牢锁住,对抗那终将到来的、未知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