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风》不具名BJM

4、风起

　　蔡林音把书卷成筒在掌心敲打，问女孩：“你是南方人，怎么被卖到京城来的？”
　　女孩沉默片刻，没有问蔡林音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慢慢地说出自己的经历。
　　她本是一南方富商的孩子，两年前母父远行商谈生意，把她带上长见识，路上双亲却意外落水去世，同行的叔伯就近把她卖给乡下地主。她从此落了奴籍，失去自由身。
　　买下她的地主去年举家往北搬迁，路上嫌下人多用不上，一路卖出去几个。有个戏班子看中她的身段，就被转手到了戏班里。
　　“可我不会唱。那两个人卖了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到戏班里，班主就让那两个人把我带走了。”女孩无意识地抠着袖子上的花边，“接着，就到了这里。”
　　“你叫什么？”蔡林音拉她坐下说话。
　　“猫儿。”女孩说。
　　“小名？”蔡林音问。
　　女孩点头：“我们那的风俗，孩子十六岁前不起大名，就不会被鬼神记住勾走了。”
　　“你现在有十六了，该有大名了。”蔡林音说。
　　女孩的眼里猛地滚下豆大的泪珠，摇头不语。
　　蔡林音等她落完眼泪，才说：“那我以后就叫你‘猫儿’。你愿意留在这吗？”
　　猫儿抬起发红的眼睛，说：“你是好人，我愿意跟着你。但是，你为什么要我？”
　　“你安静，话少，而且不傻。我要开始做事，身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蔡林音笑，“至于‘好人’，这可说不准。”
　　她把书丢在亭中的石桌上，叫猫儿跟着。
　　猫儿才被领进听竹轩，又被带出去，走了与来时不同的路，到挂着“守拙”匾额的庭院。
　　蔡林音一路惹了不少仆从惊奇的视线，浑然不觉地径直走入院中正堂。
　　猫儿才见过的管事想上前问小姐是否有事吩咐，却被蔡林音飞快的脚步甩开，猫儿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她，也顾不上替她回话了。
　　猫儿走入正堂，迅速扫了眼堂内的人。坐在上位的是个中年男人，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他腿上展示手里的木马玩具；男人身边站着一长一少两个女人，年长的笑容慈祥温和，满脸欢喜地望着他们，年少的伸手护着男孩以免他多动摔下，嘴上朝男人撒娇抱怨。
　　看来那个男人就是蔡府的二老爷了，身边围绕的是他的妻子女儿。
　　任谁看，都是美满幸福的一家人。只是和她身边这位蔡林音小姐的气质格格不入。
　　“父亲，”蔡林音开口打破了这祥和的画面，“我有话和您说。”
　　蔡廉义眉头微蹙，没有计较她的无礼：“什么事？”
　　猫儿低着头，意外男人声音中的冷淡，看来仆妇说的“娇宠”“偏爱”和事实有偏差。
　　“是和您单独说的事。”蔡林音说。
　　“父亲正在和我玩！你别来打扰父亲！”蔡廉义怀抱里的男孩高声说，炫耀地抱住父亲的脖子。
　　蔡林音笑容不变，直视着蔡廉义。
　　“云娘，你带孩子们去花园玩。”蔡廉义拉下男孩的手让女人抱走，在男孩试图拒绝时冷下脸无声警告，全无之前的慈父温情。
　　“……姐姐有重要的事和你们父亲说，不要任性。”女人勉强维持着笑容，把孩子们带出门外。
　　“你守在门外，别让人靠近。”蔡林音吩咐猫儿，让她也出去。
　　猫儿站在关上的门前，看到抱着大哭的男孩走远的女人，她身边的女孩正好奇地回望，对上她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
　　这蔡府西院里的关系，好像很复杂。
　　猫儿看着把所有仆从都带远的管事，又想这西院的关系也很简单：二小姐蔡林音能决定这里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她的权力能越过那位立下战功的二老爷？

　　蔡林音站在原地，侧耳听着脚步声。
　　蔡廉义看着她，这个他从来捉摸不透又恨又惧的女儿，头回这样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主动来找他，犹豫几番，他开口让她坐下，问她究竟所为何事。
　　蔡林音听到门外没有别人了，这才慢慢走近他，说：“你们要送我入宫？”
　　这么多年，蔡府早习惯了她不要人随行伺候，却在后宫大选临近的日子突然给她塞人，还要安排有资历的老嬷嬷来教导规矩，背后的目的不难联想。
　　见蔡廉义默认，蔡林音说她不会去。
　　还不等蔡廉义说什么，她忽然对蔡廉义一笑："将军难道想我以后宫嫔妃的身份参政？"
　　蔡廉义惊落了杯子，蔡林音接住杯子放回桌上："以你这些年对我的态度，应是有所猜测，何必惊慌？"
　　蔡廉义踉跄着站起，避开她远远站着，低头不敢看她，止不住地发抖。
　　蔡林音见他如此，好笑又不解："当初你借我的力量歼敌取胜时不怕，让我助你兄长不被排挤陷害、使蔡家在朝中站稳时不怕，向我许愿要一个孩子时不怕——不过是让你怀胎生子，你却恨我惧我如此。真是奇怪，你如果厌恶害怕此事，怎么又再娶了云娘生下两个孩子？"
　　"你，你……果然是你——这果然不是我的孩子，是你羞辱我的手段！"蔡廉义低声咒骂着，头仍低着。
　　"以你们人类的说法，我仍是你的孩子，这具身体，确确实实是以你和郑兰心的血肉造出的，只不过里面的灵魂来自你们的旧识。可你们不是相信灵魂转世轮回之说？不都是别人的灵魂，是我又有什么不好？你是看着孩子从你肚子中取出的，怎么会觉得不是自己的孩子呢？"蔡林音说。
　　蔡廉义脸色青白满头虚汗，抖如筛糠，扶墙勉强站着，双唇抖动说不出话，被吓得只是流泪。
　　蔡林音看他这样子无聊地收起表情，不指望这人还能给她提供乐趣："总之，你该明白，我不乐意待的地方留不住我，强行让我进宫，我肯定会跑出来牵连你们蔡府上下。我若是心情够差，便是不要那些顺应天命得来的力量，杀了你们的皇帝、把这天下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
　　蔡廉义猛地抬头看她，向前几步似是要发怒，抬手指着她瞪眼睛，半晌却颤巍巍地跪下拜她："万万不可，上仙，莫要开此玩笑……小人一介凡人莽夫，肉体凡胎有眼无珠，胆小如鼠，不懂神仙法术奇异之事，凡人女子怀孕是常事，男人生子却是绝无仅有，小人见识短浅，没有通识上仙垂怜之恩，口无遮拦说了许多冒犯之语，望上仙海涵——种种皆我蔡廉义一人之过，与蔡家其他人无关——更与圣上与我朝社稷无关呀！"
　　蔡林音看着伏在她脚边连连哀求的男人，蔡廉义过去也这么拜过她。那时她被一队在山上放火乱喊的人吵醒，起风把他们刮下山崖，她灭了火正准备继续睡觉，突然一个人类冲出来跪拜她，求她庇护他朝转败为胜。
　　那时拜她的还是个壮年男子，如今这个身形消瘦半头白发的老人，竟与那个是同一个人。不过二十余年而已，他竟就变了这么多。
　　蔡林音说："你快死了。"
　　蔡廉义身子一僵，更剧烈地颤抖着，就这么以跪拜的姿势趴着呜咽出声。
　　她见过各种眼泪，这种因为怕死而流的见得尤其多。
　　蔡林音坐下，挑拣着桌上的糕点，吃着点心等蔡廉义哭完。
　　可惜这些点心不合她口味，耳边的声音又惹人心烦，蔡林音敲桌子提醒蔡廉义别哭得太忘情：“先记下我要你做的事，我走了随你哭多久。”
　　蔡廉义抬起的脸看着又老了几岁，涕泪糊了半张脸，狼狈得可笑。
　　蔡林音这些年头回觉得他看着顺眼，和他说话的语气都好了点：“下半年南方会有洪涝，我会帮你们避灾。这种大动作瞒不了人，你得进宫，让皇帝有个准备。”
　　蔡廉义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脏污，仰头望着蔡林音狂喜道：“您终于决定辅佐圣上了？！”
　　蔡林音没有否认，说：“皇帝曾赐给你一个宅子，你为了蔡家清廉的名声没有去住，改成了救济贫民的布施铺——把那个宅子给我，我需要独立的住处。”
　　蔡廉义这些年怀疑她的来历时就不敢拒绝她的要求，现在更是无有不应的，立刻说这些天派人去把布施铺撤了。
　　“不用，原来如何，一切照常。布施铺正合我要展示给皇帝的身份。”蔡林音说，“当年你们送回京城的捷报里早就提过我的存在，皇帝却只当不知，反而封了个庆云公主。你以为你实话实说，他就会接受我帮他安定天下？”
　　蔡廉义讷讷回不上话，蔡林音也不需要他的意见。
　　“清明前找个借口进宫，让皇帝知道你有个可听天音的女儿。”蔡林音起身离开，把蔡廉义恭敬称是的声音丢在身后。
　　她推开门，猫儿正无聊地数屋檐瓦片，见她出来便自觉跟上。
　　蔡林音叫住管事的，让她准备马车。
　　“我要去见母亲，再帮我准备两盒点心作礼。”蔡林音脚步不停，直接出了角门。
　　她的动作太快，偷懒的门丁都没来得及站直装样子，她已经站在门外。
　　猫儿站在她身侧，脸颊发红。她过了几年苦日子，又常奔波，跑这么段路不觉得累，只当发汗暖身子，见蔡林音面色呼吸如常，心里不禁琢磨这人真不是个小姐身子。
　　管事的则在她们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手里拿着斗篷喊蔡林音穿上。
　　“小姐您平时在院里如何，老爷纵容也就算了，这要上门做客，还是得讲究些啊！您去得这么急，拜帖都来不及准备，”管事的好不容易把气捋顺，念叨着劝蔡林音回去换身衣服，“更何况这天还凉着，您穿得这么单薄……”
　　“这样就够暖和了。”蔡林音拿过斗篷披上，拉着猫儿跨上马车，这不讲究的上车动作又把管事的表情看得一皱。
　　蔡林音见车厢里放着她吩咐的两提点心，便让车夫出发去郑府。
　　“蔡林音”的母亲郑兰心是将门郑家的女儿，蔡家世代文官，蔡廉义因为与郑兰心成婚才得了郑家托举从军为将，今后她要在明面上活动，当然不能放着郑家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