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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书有两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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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四肢被牢牢绑在案板上,一双粗糙的大手正提着一柄闪着银光的钢刀抵住她的咽喉。
她挣扎尖叫起来,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挣开枷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钢刀从她的喉咙刺入,划开,再沿着双肋探进,将她的皮毛与血肉活生生分开。
好冷,失去皮毛仅余下血肉的她,真的好冷。
她拼尽全力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在心中呐喊,“不要”。
另一个人接过她的皮毛,掂了掂。
浑厚的嗓音飘进她的耳朵,“你小子手艺越发好了,剥得真完整啊”。
真完整啊……
段无枚双眼骤然睁开,紧紧攥着被褥的手也倏忽松开。
方才的梦境实在是过于清晰,且在她脑海中循环了一遍又一遍,那种恐惧、愤怒、无力的感觉即使醒来依旧残存在身体之中,难以挥散。
她分明记得自己是被一辆铁皮巨兽碾死的,怎么会做这样可怕的梦?活活剥皮?
喉头干燥,手不自觉摸上喉咙。还好,不是毛,是人的皮肤,她是人,她现在是人。
她尽力安抚自己,掀开早已湿透的被褥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单独的厢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段无枚从床头拿过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滋润干燥的嘴唇,滑入体内,心情稍作平复后,才想起前头晕倒的事,赶忙呼唤系统。
系统回话很快,段无枚向系统询问起她的身体状况时,系统却不作声了。
段无枚不甘心,转而逼问系统原身的去向。她情感值猛增三次,虽然感情上依旧愚钝,可思维已与常人无异。方才又做了那般骇人的梦,倒让她觉得自己和梦里剥她皮毛的人一样,是偷人身体的贼。
她持续追问,惹得系统烦了,才幽幽出来答话。
系统:【你是误入她的身体,她厌倦了原先的日子,与我结了契约,她的灵魂早就去了其他世界。】
段无枚不甘:【可我并未同你结契啊。】
系统机械的声音响起:【但你不是也能重活一回嘛?不吃亏。】
段无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能重活一遭自然是万般的好,可她又性命垂危被迫给系统积攒这劳什子作死值。
说吃亏也不吃亏,说不吃亏也吃亏。
她思索起来,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头颅此刻更是晕得厉害,天旋地转间,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顿时想要站起,胸口闷闷的,刚一起身便不由得踉跄一下,堪堪扶住床架才不至于跌倒。
脚步越来越近,她竖起耳朵,听得那声音停在门前,才松了口气。
是张府医。
张府医浑厚的声音响起:“段护卫,你醒了吗?”
段无枚坐回床上,“醒了,您进来吧。”
门被推开,张府医挎着木质药箱迈入。进了门,见她坐着,赶忙招呼她躺下。
她躺下后,张府医为她把脉,徐徐道出脉象,“你这脉象与昨日相比虽然好转不少,可还是诡异。”
“怎么个诡异法?”段无枚听得一惊,嗓音沙哑。
“时而如江流奔腾,强悍骤急;时而又如涓涓细流,微弱欲断。”张府医收回手从药箱中拿出针包,“既像患病,又像中毒。”
他扶住段无枚头颅,为她施针,继续道:“若说病,老夫从未见过这般病症,可若说毒,老夫亦未见过啊。”
“毒?”段无枚喃喃低语,想起已逝的云华郡主,不免沉思,“您老,能否替我隐瞒这症状。”
张府医摆摆手,“你天资聪慧,老夫确实想过收你为徒。可王爷待我不薄,我亦供职于府中。事无大小皆需向王爷禀明,恕老夫不能从命。”
这是强人所难,段无枚不再强求,转而向张府医道谢。
施针后,头确实没那么疼痛,晕眩感也减退不少。
张府医收好药箱,转身出门,出门前又命仆从为其煎药,说服了能更好受些。
段无枚更是感激。张府医虽不知其症状,却依旧能缓解其不适,为其诊治,医术确实了得。
她喝过药,又昏睡过去,这次却没做梦,睡得极沉。再醒来,已是申时。
斜阳半透过窗棂洒下一地金辉。
段无枚掀被起身,只觉身子大好,神清气爽。她推门而出,清风拂面,拨散药味,一抬眼,便看到齐琪立在院中。
见到她,齐琪侧过身,右手顺势往前一比,“王爷传你。”
书房内,段无枚被蔺云璋晾着,原地杵了两刻钟,都要将这的每一处牢记于心了。
正中央一张桌子,左侧是书案,右侧是一方矮榻,一旁还搭了件黑色衣衫,隔得太远看不分明。
蔺云璋正伏案翻书,眼睛盯着书卷一瞬不瞬。
她实在疲乏,便寻了张椅子,刚坐下,就听到一声冷冷的“起来”。
她撇眼看他,他已放下书卷,正注视着她,满脸不悦。
段无枚不解,悻悻起身。心道这人真是古怪,传她过来问话,又晾着她,连坐一下都不准。
蔺云璋受了今晨那一遭,本就烦闷,又见她竟穿着昨日的衣衫坐在他擦得锃亮的椅子上,心中更加厌烦。
他漠然挥手:“过来。”
段无枚不动。是王爷又如何,让她在这站着她不生气已是好脾气,还敢使唤她。
她如今担了个神人的称号,系统又要她不断作死,自然硬气。
她冷着脸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蔺云璋无奈,端起茶碗,“你可知今日为何唤你过来?”
段无枚偏头,也倒了杯茶,学着他的样子,轻拂茶盖,“问我是人是妖?”
蔺云璋颔首,面露探究之色。
段无枚沉声道:“我是人。”
蔺云璋不置可否,默默放下茶碗,“你不是她。”
他一锤定音,段无枚早知瞒不过他,视线移到他手边的书卷上,灵光一闪。
她缓缓起身,到他书桌前,见他错愕,自顾自从案上拿起一卷书。
“这书有正反两面,平日里都是正面朝上。”她说着,将书翻转,“如今,反面朝上。”
“人性格亦有两面,因而我既是她,也不是她。”
段无枚脸上波澜不惊,直直望进他眼底。
蔺云璋怔愣片刻,双手撑案,站起身子。
他比她高半个头,甫一起身,阴影罩下。
书案将两人隔开,沉默中光影轮转。
她的这番话,他难以决断。
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既已剖白,他也不再纠缠,淡淡道,“日后,你便调至前厅,做我的贴身护卫。”
这倒方便她积攒作死值了,段无枚应下。
蔺云璋绕出书案,掠过她,大步向前拿起大氅披上,转身出门。
段无枚紧跟上他,出了书房合起门,走至他身后时,忽觉不对。
鼻尖隐约探到一丝异味,这异味清淡飘摇,不知从何处幽幽散出,她仔细搜寻,而后睁大双眼。
是他身上这件大氅。
领口围着一圈玄黑如墨、泛着光泽的浓密长毛。这毛色和她从前的一致,只是长度不同。
段无枚从前为猫时,也见过人类穿这样式的衣裳。她彼时不屑,只觉得人自己没有毛,还要学了它们的样子给自己装饰毛。
可她记得,那些衣裳上没有这样的气味。
这气味,分明是动物的气息、是同类的气息。
它藏在熏香之下,极为隐秘,令她几度恍惚难以辨别。
她呆楞原地,眸中冷意溅浓,“这是什么毛?”
蔺云璋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不禁回头,见她面容呆滞,懒懒道:“狐狸。”
狐狸?
梦中被剥皮的痛楚再度涌上心头,那柄闪着银光的钢刀仿佛又刺入她的咽喉,她几乎已感受到那点点凉意。
蔺云璋早已远去,只留给她一个黢黑的背影,那背影烙印在她心头,揪得她心头激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和昨日的痛乃至今晨隐秘的痛都不同,这痛在心脏深处,每一次搏动都扯开裂缝,荡出酸涩痛痒。
凉风拂过,扫得庭中枯树晃动,挂着稀疏叶片的细枝摩擦出声响。
声响如狐狸哀鸣,在她耳边回荡。
这只狐狸会像她梦中那样,灵魂被囚禁原地,只能一遍遍轮回受皮肉分离之苦、睹剥皮抽筋之伤吗?
心脏搏动,于胸口砰砰作响。她注意着这声音,细细品味内里酸痛,不禁想,她能重活一世,那它能吗?
她伶仃原地,久久无法自拔,直至庭中齐琪的呼声乍响:“走啊,愣着干嘛?”
意识回笼,已是泪流满面,她抬手擦脸,跟了上去。
回房后,段无枚步履虚浮,仰头猛灌一杯茶水下肚,可再睁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那狐裘大氅的影子。
大氅裂开漆黑的巨嘴,喷着热气,将她拆吃入腹。
她在大氅腹中,四面八方渗出狐狸的凄鸣,它们反反复复地嘶吼着同一个词:
“烧了它,烧了它,烧了它!”
这嘶吼如此刺耳,如此尖锐,让她再也不能忽视。
她是一只猫,她怎么能弃同类的哀求于不顾,独善其身呢?
她要烧了它。
这两日同蔺云璋接触下来,她察觉此人极为规矩,凡事皆有章程,那大氅想必会放回书房之中。
是夜,她趁着浓黑夜色,溜进蔺云璋院中,一路绕过侍卫,掀窗钻进了书房。
借着窗户透出的浅浅月光,于一片混沌中艰难辨别,四处摸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它的身影。
她悄然靠近,离得越近,耳边催促的声音就越响、越急促,“烧了它!快烧了它!”
她一把抽起大氅,随意卷做一团,依着来时的路,掀开窗子,翻身而出。
刚刚站定身子,转头时,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具身体。她后退几步,抱着大氅定睛一看。
此人负手而立,腰上束一条玉带,身量颀长,剑眉星目的脸上尽是愠色与不解。
他唇角微动:“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