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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卖国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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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瓷茶杯的杯沿还凝着一圈温热的水汽,蒋右哲放下杯子时。
杯底与木桌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却让尹风吟紧绷的神经又颤了几分。
她盯着蒋右哲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方才涌上眼眶的泪意早已被惊惶和警惕逼退,只余眼尾一点泛红的痕迹。
“合作?”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满是讥诮,“和一个想取你性命的人谈合作,这话传出去,怕是要笑掉上海滩所有人的大牙。”
蒋右哲没在意她的嘲讽,指尖依旧在桌沿不疾不徐地叩着。
晨光在他浓密的睫羽下投出浅淡的影,衬得他眼底的光愈发沉冷。
“你我各取所需,谈不上多荒唐。”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尹风吟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上。
她碗里的香菜和辣油混在一起,色泽鲜亮,可碗中馄饨却没动几口。
“你查十二年前尹家旧事的真相,我要揪出藏在暗处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我们的目标,本就殊途同归。”
尹风吟的心猛地一缩。
十二年前的真相,是她藏在心底十二年的执念,是午夜梦回时能将她从床上惊起的梦魇。
可她从未想过,这件事竟会和蒋右哲扯上关系
馄饨铺的骨汤热气渐渐散了。
晨光也爬得更高,落在尹风吟攥得发白的指节上,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蒋右哲靠回椅背,姿态闲适,可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像能洞穿她所有的犹豫:“合作,于你我都有利。”
尹风吟指尖的凉意顺着筷子往上漫,她垂眸看着碗里剩下的馄饨,面皮早已泡得发涨。
蒋右哲的提议像块烫手的山芋。
接了,便要彻底缠上这上海滩最不能招惹的“阎王”。
不接,十二年前的真相便可能永远石沉大海,小念需要的药也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涩意,抬眼时眼底已敛去大半波澜,只剩几分警惕:“我需要时间考虑。”
蒋右哲似是早料到她会这般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再逼她:“可以。但我提醒你,拖的时间越久,不确定的因素越多。尹小姐可要考虑清楚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掀开表盖瞥了眼时间。
随后起身,丢下几块银元在桌上,恰好够付馄饨钱。
尹风吟没应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馄饨铺的木门后。
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彻底融进巷口的晨雾里,她才松了攥了许久的筷子。
指腹传来一阵刺痛,低头才见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血痕。
她没再动碗里的馄饨,只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疑云。
从馄饨铺出来时,晨露已散尽。
阳光晒在身上有了几分暖意,可尹风吟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绕了几条街,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拐进启明孤儿院那条偏僻的巷子。
刚到孤儿院门口,就见院长笑着迎上来,手里还攥着个药瓶:“风吟啊,你可算回来了。刚有人送来了进口西药,说是蒋先生安排的,小念刚服了一次,咳嗽都轻了些。”
尹风吟的心稍稍落了地,跟着院长进了小念的房间。
小姑娘躺在硬板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却能勉强睁开眼冲她笑了笑。
她坐在床边,替小念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额头,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松了几分。
陪小念待了半晌,直到孩子沉沉睡去,尹风吟才起身离开。
刚走出孤儿院的巷子,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横亘在尹风吟面前。
那人立在巷口的老槐树下,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衬得身姿挺拔,帽檐下露出的眉眼温润。
尹风吟顿了顿,“佘旭?”
“阿吟。”佘旭道,他往前递了递手里的牛皮纸袋,袋口露出一角精致的糕点油纸,“刚路过静安面包房,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他们家的栗子酥,就顺手买了些。”
尹风吟的指尖猛地一颤。
栗子酥,是她曾经最贪恋的甜。
这些旧事,她自己都快忘了,眼前人竟记得这般清楚。
她死死盯着佘旭的脸,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如果尹家没有遭难,佘旭没有出国,是不是如今一切都会不一样……
“你怎么这副打扮?”佘旭问,“昨儿是歌姬,今儿又变了大娘。”
尹风吟一顿,想起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等一下。”说罢,她转身拐进巷子深处一个废弃的杂物棚。
棚子是早年孤儿院用来堆旧物的,如今只剩些破败的桌椅,角落里结满了蛛网,倒成了个隐蔽的去处。
尹风吟从随身的粗布包袱里摸出一小瓶卸妆的药膏,又掏出块干净的粗布巾,先将药膏抹在脸上,指尖轻轻揉搓。
那层伪装的面皮遇了药膏,很快便软化下来,她动作娴熟地将面皮从脸上卸下,露出了原本清秀的眉眼。
她又用布巾仔细擦去脸上残留的油彩,待露出原本的面容时,才抬眼看向站在棚口的佘旭。
佘旭一直安静地看着她动作,此刻见她卸下伪装,眼底掠过一丝心疼,缓步走近,将手里的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先垫垫肚子吧,看你这模样,怕是许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尹风吟没有接,只是垂眸盯着纸袋上印着的静安面包房的标志,喉头发涩。
小时候,父亲生意好时,总会隔三差五带她去买栗子酥,刚出炉的酥点裹着浓郁的栗香,咬一口,甜香能漫进心底。
可自尹家败落,她就再也没尝过那滋味了。
“你怎么会认出我?”她终是抬眼,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昨夜在仙乐斯,她易容成歌姬,今日又是老妇装扮,连身形都刻意佝偻了几分,按理说不该被轻易识破。
“阿吟还是和儿时一样。”佘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尹风吟瞬间明白,她左耳后有一块梅花状的胎记,只是随着长大慢慢变淡,她也就忘了这事了。
“你怎么找来这儿了?”尹风吟问,“昨夜分开后,我还担心你。”
“我没事。”佘旭将栗子酥往她手里塞了塞,见她终是接了,“回国后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昨夜倒是巧合,却忘了问阿吟如今住在哪儿,只记得伯父当年常来这家孤儿院捐钱,便想着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上了。”
尹风吟捏着纸袋,指尖传来栗子酥的温度,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掌心。
她低头拆开纸袋,拿起一块栗子酥咬了一口,熟悉的甜香在口腔里散开,可心头却涌上一阵酸楚,眼眶竟有些发涩。
“佘旭,你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好吗?”她咽下口中的酥点,低声问道。
“还行。”佘旭靠着破败的桌角,语气平淡,“可我还是想念家乡的味道。”
风拂过槐树叶,簌簌作响,带着秋的凉意。
两人并肩往巷外走,脚步放得极缓,像要把十二年的空白都慢慢填补。
“我在国外学了文物鉴定,回国后做起了文物掮客,说起来,也算沾了尹伯父的旧行当。”佘旭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在国外待久了,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利益至上。没了靠山,没了家底,就算揣着满腹学识,也只能在夹缝里讨生活。”
尹风吟没接话,只听着他讲那些海外的颠沛,心头却想起自己跟着老鬼跑江湖的日子,风餐露宿,为了一块干粮与人争执,为了小念的药铤而走险,忽然就懂了他口中的身不由己。
两人走到巷口的岔路,佘旭忽然停下脚步,脸上的温和褪去大半,神色变得凝重,声音也压低了几分:“阿吟,我今日找你,不只是为了叙旧。昨晚我所说之事,你觉得如何?”
尹风吟想起昨晚分开前佘旭说的顿了顿。
“阿吟,身在乱世有很多不得已。”佘旭看着前方,声音平静,“离开上海滩,远离这里的纷争,叔叔阿姨也不会想你过如今这样的生活。”
尹风吟捏着栗子酥的指尖猛地收紧,酥皮的碎屑簌簌落在粗布褂子的前襟。
她眸扫了一眼,又迅速抬眼看向佘旭,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却坚定:“我不能走。”
佘旭的眉峰瞬间蹙起,方才还温润的眉眼覆上一层急色,他上前半步,攥住了尹风吟的手腕,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她回避的执拗:“为什么不能走?上海滩这潭水有多浑,你这些生活,不可能不清楚。留在这儿,你只会被卷进更多是非,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
尹风吟挣了挣手腕,没挣开,只能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小念还在这儿,她的病还没好,我不能丢下她。况且……十二年前的事还没查清,我爹娘的冤屈还没洗清,我走不了。”
“查清旧事又如何?洗清冤屈又能怎样?”佘旭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尹家早就没了,就算真的找到了当年的罪魁祸首,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又能讨到什么公道?到头来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尹风吟的脸,语气陡然沉了下去:“你是不是被蒋右哲胁迫了?是不是他拿小念的命,拿尹家旧事的线索逼你留下?阿吟,你别怕,我如今在沪上也有些人脉,我能帮你,能带你和小念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能找到你们的地方。”
尹风吟心头一暖,佘旭的关切是真的,可他的猜测却偏了。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不是,他没胁迫我。是我自己要留下的,是我想查清当年的真相。”
“你自己要留下?”佘旭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眼底的温和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凝重,他往前又逼进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阿吟,你糊涂!蒋右哲是什么人?他是上海滩人人忌惮的阎王,是个通敌叛国的卖国贼!这样的人,你怎么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