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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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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观,夏至。
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喊破这山里的寂静。
林栀跪坐在庭院的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套繁复的紫砂茶具。日头正毒,虽然头顶有树荫,但那层层叠叠的汉服还是捂出了一身细汗。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痒痒的,但她不敢动。
“心浮气躁。”
谢无妄(道长)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卷经书,连眼皮都没抬,“茶道即人道。你的手在抖,这壶茶便废了。”
林栀咬着下唇,强行稳住手腕。
这已经是一个月来的第三十次练习了。
自从上次声带手术后,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翼翼。她学会了用那个完美的声音喊师父,学会了用那种轻飘飘的步子走路,现在,她要学会像那个“故人”一样,优雅地泡出一壶名为“君山银针”的茶。
“重新来。”谢无妄淡淡道。
林栀深吸一口气,提起滚烫的水壶。
这水是取自后山泉眼,用红泥小火炉烧至“蟹眼已过鱼眼生”的初沸状态。壶身很烫,且没有隔热把手(为了追求古法)。
她的手指被烫得通红,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水泡。
如果是以前的林栀,早就把壶扔了,大喊着“烫死我了”。但现在的林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用那个经过训练的姿势,优雅地手腕翻转。
哗啦——
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手上的水泡太疼,壶身倾斜的角度稍微大了一点。滚烫的开水并没有准确地落入茶杯,而是泼洒出来,浇在了她那双如玉般的手背上。
“嘶——”
林栀本能地松手。
紫砂壶摔在石桌上,虽然没碎,但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林栀顾不上手上的剧痛,慌忙用袖子去擦桌子上的水渍。她怕弄脏了师父最爱的《清静经》,更怕看到师父那种失望的眼神。
然而,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无妄看着她被烫得红肿起泡的手背,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谁让你用手擦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气,“不知道烫吗?”
“我……我怕弄脏了书……”林栀缩着脖子,眼眶红红的,却不敢哭出声(因为初音不会大哭)。
谢无妄看着她这副怯懦的样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烦躁。
这股烦躁并非针对林栀,而是针对那种“不像”的落差感。
【记忆回溯】
记忆里的夏天,也是这样的蝉鸣。
林初音坐在他对面,手指修长白皙,握着紫砂壶的样子就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她从来不会被烫到,因为她总是从容不迫。她泡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水流注入茶杯的声音都像是某种韵律。
“无妄,喝茶要静心。”
初音笑着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茶香袅袅,“你总是太急了,这样尝不出茶的真味。”
那时候的她,优雅、从容、完美得像是个假人。
……
【现在】
而眼前的林栀,狼狈,笨拙,满头大汗,手背上还烫起了丑陋的水泡。
太粗糙了。
太不像了。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像是一根刺,扎在谢无妄那个名为“怀念”的伤口上。
“下去涂药。”
谢无妄松开她的手,声音冷了下来,“今天不必练了。这壶茶,你心不诚,泡出来也是苦的。”
“师父……”
林栀愣住了。她忍着疼练了一上午,手都烫烂了,换来的却是“心不诚”三个字?
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但她不敢辩解。她知道,辩解只会让师父更不喜欢。
“是,徒儿告退。”
她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低着头退出了庭院。
转身的瞬间,眼泪才敢掉下来。
……
深夜,归墟观后厨。
林栀没有睡。
她偷偷溜进厨房,找到了那个白天用来练习的红泥小火炉。
手背上的水泡已经被她挑破了,涂了清凉的药膏,缠着白纱布。但那种灼烧感依然钻心。
“心不诚……”
她喃喃自语,看着炉火发呆,“到底什么是诚?是不是只要我不怕疼,只要我不抖,就是诚了?”
她想起了白天师父那个失望的眼神。
那个眼神比开水烫在手上还要疼一万倍。
“我要学会。”
林栀咬着牙,重新生火,烧水。
这一次,她没有用紫砂壶,而是找来了一个更烫的铁壶。
她把那只缠着纱布的手伸向滚烫的壶柄。
滋——
纱布瞬间被高温烤焦,热量直接传导到伤口上。疼得她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不能抖……不能抖……”
她在心里疯狂地催眠自己:我是林初音,我是那个优雅的林初音,我不怕烫,这点温度不算什么……
她死死咬着一块毛巾,堵住嘴里的惨叫。
一次,两次,三次。
水壶提起,注水,落下。
水流从一开始的断断续续,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细。直到最后,那道水线如同一根银丝,精准地落入茶杯中心,没有溅起一滴水花。
她的手背已经因为高温而再一次红肿,纱布渗出了血水。
但她的手腕,却稳得像是一尊铁铸的雕塑。
“做到了……”
林栀看着那杯清亮的茶汤,松开嘴里的毛巾,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那是用极其残忍的自虐换来的“优雅”。
……
第二天清晨。
当谢无妄推开房门时,看到林栀正跪在门口。
她依然穿着那件繁复的汉服,脸上化了淡淡的妆(为了遮盖憔悴的脸色),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杯茶。
“师父,请喝茶。”
林栀的声音轻柔婉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谢无妄看了一眼她的手。那双手藏在袖子里,只露出指尖。但细看之下,能看到袖口隐约透出的血迹。
他沉默了片刻,端起那杯茶。
茶温正好,汤色透亮,香气幽雅。入口回甘,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是完美的一杯茶。
如果不看泡茶人那双鲜血淋漓的手的话。
“好茶。”
谢无妄放下茶杯,目光复杂地看着林栀,“你的心静了。”
“是师父教导得好。”林栀垂下眼帘,语气谦卑。
其实她的心早就疼麻木了。所谓的“静”,不过是痛到极致后的麻木。
谢无妄伸出手,想要拉开她的袖子看看伤口。
林栀却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躲避师父的触碰。
“有些丑,怕污了师父的眼。”她低声说。
谢无妄的手僵在半空。
【无妄科技·数据库】
【警告:检测到受体产生“防御性疏离”。】
【博士点评:她在害怕你,道长。但这很好。恐惧是最好的防腐剂,能让她时刻保持那个完美的姿态。】
谢无妄收回手,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痛色。
“既已学会,那便好。”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去把伤养好。下个月……我们要下山了。”
“下山?”林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
“是。带你去见见这个世界。”
谢无妄看着远处的云海,声音悠远,“看看你能不能在这个浑浊的尘世里,依然保持这份……林初音的样子。”
林栀握紧了袖中的手。
那种钻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她:她是林栀,也是林初音。为了那个下山的机会,为了师父那个“好”字,她愿意把这双手,这副身体,乃至这颗心,都献祭给那个名为“模仿”的神坛。
风吹过庭院。
石桌上那杯没喝完的茶,慢慢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