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坐惆怅》十二根橡树

21、你做噩梦吗

　　飞过火海时，傅灵英衣物上起了许多火苗，烧出好几个水泡，痛得她清醒过来。脑子不再迷雾重重后，弄清了到底是谁救的自己，只想大哭一场。恐惧、痛苦掺杂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以及，心中早就滋生的情愫带来的感激。
　　她又被卫鹤救了一次。
　　沈安瞳孔中映着火光，看着他们两个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展明煜颦眉看去，眉宇间俱是不解与担忧。
　　卫鹤发尾被烧得焦黑，此刻微微蜷曲。他运气很好，只烧了发尾，外衣都被烤干了。傅灵英被他扛着，放到傅家二老面前的地上。
　　丞相夫人连连抱起女儿，放在怀内。傅正松也上前查看女儿安危。
　　卫鹤退至一旁，抱着臂，看向火海一语不发。
　　衙门的人以及小厮丫鬟们统统围了上去，看着林千桃紧紧抱住女儿，泪流不止。
　　傅正松则顶着一身湿透，面露喜色。
　　傅丞相不去过问卫鹤为何半夜会在丞相府，眼中满是感谢。
　　直挺了一生的脊背第一次在除了皇帝面前的人弯下，那么沧桑，他声音带颤，穿透众人直对卫鹤：“多谢小卫将军。”先前女儿被拒婚的怨恨，无声无息地消去，留下感恩。
　　卫鹤点点头，不甚放在心上。脑中总是闪回西北那场大火，脸部肌肉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沈安躲在草丛内，同样看着大火。
　　“安置好小姐，快去请大夫。”傅正松下令，指挥着在场的人，“命人看好那边的火势，不要再蔓延。这里的火也一样，阻止蔓延后，守着它烧光便是。”
　　所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鬼又出来了。
　　火场内，又出现那种类似人的泛着绿光的轮廓，这次看上去不是吊死鬼，而是一个佝偻的妇人。
　　于是，目光齐聚于火中。
　　领头的衙役怒道：“是谁装神弄鬼？！快滚出来！”
　　幻影模糊一瞬，顷刻又逐渐清晰。它竟然真的说出话来！
　　“小姐、小姐……嘻嘻嘻嘻嘻。”它尖声笑着，声音清脆，通透，不像是老妪的声音倒像孩童。
　　傅灵英本就疼痛难奈，难得清醒，此刻听见这鬼魅声，浑身颤栗不止。她将面容埋进母亲怀中，不敢去听。林千桃狠毒地盯着火中人，却轻柔地将女儿护住，百般割裂。
　　“小姐，您记得我吗？”它用一种糯糯黏黏乎乎的声音说道，顿了顿，陡然拔高音量，“您还记得我吗？！贱人！！！”
　　树中停歇的鸟儿，扑打着翅膀被惊起，树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火光滔天，势头更猛，驱散了冬日的寒冷。丞相府的人都是满脸疑惑，傅灵英更是不解，只是听见这悲凄的声音便害怕得不行。她哭着叫道：“我不认识你！你缘何要找我！！！”林千桃抱紧了女儿，道：“阿英莫怕，娘和爹都在这呢。”
　　它怒道：“贱人，两年前的事你全都忘记了吗？！”那块轮廓逐渐黯淡，趋于无，然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尖叫，以及周遭的狗吠声。
　　又刮起了一阵风，传递着冷意，控诉着傅家人，风说道：“你杀我父亲，害我母亲，现在胆敢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屋内一阵沙沙声，盖过了火焰燃烧，霎时，原本金黄的火焰平地起了一层幽绿，绿光喧嚣道：“畜牲尚且有情，你们傅家生得连畜牲都不配！”
　　傅正松面色铁青，两年前的事他如何记得。
　　沈安不安地观察着四周，看见展明煜真的一脸惧色，低声道：“你别怕了，是方渡。看见他在哪没有？”
　　“没呢。”展明煜定了定心神，闭上眼。
　　没关系，傅正松不记得了，自然有人替他回忆。
　　火光继续说道：“记得两年前被你们打断双腿的女子吗，记得五年前被你们活活打断脊背，死不瞑目的男子吗，记得无数个因你们一时不快，肆意发泄而亡的奴仆吗？！畜牲，你们何曾记得！只记得前日罗裙又染上泥泞；只记得昨夜珠钗落了一支；只记得钿头阴篦碰撞发出的悦耳声；不记得供你差遣的奴仆奄奄一息的呜咽声；不记得替你苦寻一夜珠钗整宿无眠的丫鬟小厮们。反正，人命在你们这群贱货眼中与猪狗一般。”
　　火光愈说愈平静，和绿光褪去的频率一致，渐渐消散了。
　　傅灵英从娘亲怀中分了个眼神过去，看见那阴森恐怖的光线，又埋了回去。她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头疼欲裂、惊恐万分。
　　衙役们也定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丞相府的小厮丫鬟们惊恐的神色早就随着绿光一并散去，各有各的烦心事。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的静默，再无异事发生。
　　傅正松本就不信什么鬼魂之说，只道：“装神弄鬼，胡说八道。还不安顿好小姐，快去。”那些小厮丫鬟们没有动。傅正松只得再次催促：“还不快去！”这次喊动了，大家四处散开，各做各的。
　　衙役们心里不是滋味，只道今夜无所收获，准备打道回衙门。
　　一直站的一侧，默不作声的卫鹤听完，突兀地开口了：“有冤情，你们不管么？”他阻拦着正欲离开的衙役们。
　　傅正松扭头看他，念着卫鹤刚刚救下自己女儿，心平气和道：“小卫将军，莫不是也信了这无稽之谈。”
　　“是否为无稽之谈不好说罢，我听着真切，字字泣血。”他再次说道，“你们不查么？”
　　领头衙役笑道：“何苦来为难我们，如何查，从何处入手？”
　　“四周都是切入点，不是么？”
　　“将军折煞我们了，莫说加重了我们身上的担子。全凭着不知道是谁的一面之词便能说明有冤情了吗？是不是泼脏水还未可知。”
　　“是不是泼脏水你们一查便知。”方渡赫然出现。众人皆转头看他，傅正松看清来人，怒目而视：“你是谁！”
　　“我，我是您的门士、是您家仆从生下的孽障、是被你们杀死的那两个人的儿子。”方渡款款道来，眼中满是憎恨。
　　方渡，凡是在京城衙门当差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无数次击鼓鸣冤，起头还有满腔热血之人愿意了解。一经问询，对象是当朝宰相的女儿，便纷纷退却。
　　最后的最后，衙门的人几乎日日都要驱赶他，心软的劝他放弃。好容易没来了，居然科考中了探花，于是衙门的人终日紧绷起来，惟恐再碰见他。
　　傅正松冷笑道：“从三品，”他转向卫鹤，捋捋花白的胡须“你要替他鸣冤？老夫不记得你们相识。”
　　“谁说是我？”卫鹤笑着看向一处草丛。
　　再躲就没什么意思了。
　　沈安扯着展明煜，一并探出身：“是本宫要替他鸣冤，老、匹、夫。”
　　傅正松看见沈安，好像明白了什么。敢情她是来耍手段的。
　　“好，好啊。那老夫倒要探查清楚是谁纵得火，害得小女差点命丧火海！”傅正松振袖，火势也将他的衣裳烤干。
　　“死了个畜牲有甚大不了的。”方渡讥讽道，恨之入骨，“何况还活着，是不是，小将军。”
　　卫鹤并不赞同他纵火烧人。那时卫鹤在一旁观火，回头就发现方渡消失了。
　　他一消失，这处就起火了。
　　卫鹤找到方渡时，方渡正将火折子丟入火海。这还没完，这之后耳边就起了尖锐的呼救声。
　　他其实不太想救，还没善良到那种地步。
　　卫鹤是有些怕火的……可感觉沈安不会想见到死人，咬牙也冲进火海。
　　卫鹤没有理他，方渡继续说道：“傅丞相，你会做噩梦么？那种冤魂夜夜纠缠，可令人半夜惊醒，冷汗直流的梦。”
　　“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何会做噩梦。”傅正松一副浩然正气。
　　衙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到底两边都惹不起，不好定夺。只觉得方渡太咄咄逼人了，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领头道：“方渡，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不是开始了新的日子么。”
　　不说还好，一说方渡就更恼火：“闭嘴，虫豸。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肉没割在你身上当然不觉得痛！奉劝你们把心思放在查案上。”
　　衙役不知从何查起，又要捉‘鬼’，又要揪出纵火犯，又要查明丞相府猝死的一群丫鬟小厮。沈安提醒一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想，这条理应该没被废除。”
　　傅正松面色铁青，笑道：“公主是在含沙射影么。”
　　“您说什么呢？您身正不怕影子斜。本宫自然是要让所有事情沉冤昭雪，莫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殿下说得极是。”卫鹤应和道。
　　傅正松准备清算了：“大半夜不睡觉都跑到老夫府邸来了，是有什么奇珍异宝吸引你们么？”他对领头衙役道，“依老夫看，先将纵火小贼抓住为上。”
　　说要抓住，又谈何容易。在场的衙役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没来。
　　方渡道：“这个难办，还是先查查那些冤情为上，至少有人证。说不定，查完这些，纵火之人就出现了，他字里行间都是要得到天理昭昭。”
　　夜已很深，邻里乡亲早已躲回被窝睡下，这火，不知要烧几日。
　　“等太阳出来再审罢，现下能查出些什么。”领头衙役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
　　方渡道：“只怕你们狼狈为奸，勾结好证词，又该找谁？”
　　“我记得今日是要早朝。”卫鹤莫名提了一嘴。沈安走到他身边，靠在卫鹤身上，抱臂笑道：“父皇最是明察秋毫。”
　　傅正松的脸在火光下逐渐扭曲，哼了一声。
　　展明煜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只知道方渡和丞相府有仇，不知道居然是如此血海深仇。
　　方渡狞笑道：“是了，今日可是要早朝的。丞相府今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陛下定然要好生关心一下老忠臣。”
　　傅正松不信方渡敢闹到朝廷上，只是沈安也在，他忌惮地扫了沈安一眼：“老夫居然是喂养出了个白眼狼，方渡，你忘记了是谁提拔你的吗？”
　　方渡佯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旋即，面目再次扭曲在一块：“啊——自然是小人悬梁刺股，秉烛达旦，方才通过科举，受到圣上的提拔。”
　　衙役们有苦说不出，道：“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