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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念念去、旷野长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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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响彻天地,惊扰了白蛆、飞鸟。白蛆抖落,飞鸟振翅。
卫经义黑白参半的发丝落下,尽落在卫鹤身上。卫鹤单手抱着父亲,手忙脚乱地聚集起来头发,生怕被风吹走一根。
忽地,他瞧见一肥胖的蛆虫掉在手心,终是没忍住呕了出来。
吐了一身,连魂魄都快吐出了,自己都觉得恶心。他眼中热泪终于掉下,滴滴答答地像下了一场小雨。
好半晌,卫鹤肯放下父亲。
他沉默地收拾残局,先是父亲身上的活动着的污渍,再是自己身上的。展明煜终于不再反胃了,步履蹒跚地走来,帮着卫鹤。
两个人俱是没说一句话,不约而同地挑去蛆。这种静默维持很久。
卫鹤想说些感谢的话,他试图笑一笑,然后道谢。
展明煜心如刀割地看着卫鹤。
卫鹤笑得诡异,仅仅把嘴角弯起。完全没有笑的模样,可又的的确确是在笑。他的脸上无声地、寂静地淌着两行血泪,骇目惊心。
他发出干涩的声音,红泪簌簌地落:“谢谢。”七色霞光照亮卫鹤的眼睛,身上平添一股缥缈的虹纱,似乎下一刻他就不在人间了。
展明煜不敢和他说,他姐姐也毙了。可是,就算他不主动提起卫青霓,卫鹤也会问。
当真如此,又飘来卫鹤嘶哑之声:“可知我……阿姐如何?”
展明煜拼命摇头,忙哭喊道:“我不知道,阿鹤,我不知道。”不要问他,问谁都好,不要再问他了。
卫鹤面上的腥红如同植物的根茎,横七竖八爬满了那张脸,衬得面容格外煞白。清理好卫经义的尸身,卫鹤开始拍落自己身上的蛆,动作机械。
卫鹤将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又去抹脸。脸上的血横向晕开,又染红了卫鹤的手掌。卫鹤看了看手心,也只是看了一眼。
他又将父亲抱起,那么轻,那么重。
两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卫鹤抱着父亲,展明煜牵着两匹马,行走在月色下。走了许久,总算找到一条涓涓细流,河畔生着芦花。
芦花飒飒,大黑和另一匹马站在上游饮水。
卫鹤洗净了双手,才敢拔出留阳割下衣袍一角。又洗干净衣袍后,他替父亲清洗着。
展明煜看在眼里,鼓起勇气问道:“将军怎么办。”
卫鹤手中的动作停住了,他无措地抬起头。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想哭,只会哭。
突然,卫鹤向后退了几步,重重跪在铺着碎石的土地上,给展明煜磕了个头,绝望道:“明煜,能带我父亲去长野渡吗……我想将他葬在那里。”
展明煜仓皇扶起卫鹤,怒道:“你做什么?!”
“求你了。”
展明煜怒不可遏,给了卫鹤一耳光。卫鹤站得不稳当,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磕头做什么?!”
卫经义尸身腐烂成那样,要带去长野渡不知得吃多少苦。卫鹤无所有价值的东西,只能空怀歉意。
卫鹤从地上爬起,过长的刘海遮住眼,他捂住半边脸道:“对不起。”
“我会带将军去长野渡安葬……”展明煜压制怒火,问道,“你呢?”
卫鹤眼中的血又流出来:“我去找阿姐。”
展明煜愧疚上涌,真想抽自己几个巴掌,好想告诉卫鹤。
可是刚刚的巴掌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再也无法苛责卫鹤了。
展明煜无力地点头:“好,答应你。我们先找处落脚点。”
说得轻巧,带着一具腐臭流脓的尸体又能找哪里落脚。两人在溪边凑合了一夜。
翌日清晨,展明煜看见的一幕,轮回数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一夜白头,不是神话传说,竟然是真的。
卫鹤的光阴流逝得极快,原本乌黑的墨发白得像雪,雪发沾染了污泥。卫鹤在展明煜眼中看见了自己,他走至到溪水边,借着水镜凝视自己。
只是变了发色而已,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打散了卫鹤的脸,浑浊了青绿透底的溪水,白花朵朵。
展明煜没问白发人,以平常心对待,不刻意注目。
卫鹤视若无睹,牵着大黑走到展明煜跟前,强颜欢笑:“我们换一下。”
大黑第一次温顺地对待展明煜,它眼里也充满着悲伤。
展明煜咬住下唇内的软肉,点头,跨上大黑后背,带着卫经义准备往北方走:“我很快就回京来找你。别冲动。”
卫鹤骑上老黑马,盯着父亲,道:“嗯。”
两人至此分道扬镳。
卫鹤的头发被气流吹起,衣服上那些污秽之物倒是不在了,只是血迹洗不干净。
京城内,贵妃的死如同当年皇后死时一般,天下缟素。百姓们皆披麻戴孝,为贵妃默哀三日。沈安左臂的贯穿害她发了一场高热,她担心卫鹤,不停地问宫人有没有卫鹤的消息。
沈玄湛眼见着只比沈安好一点,受的伤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若换作别人不知道早就死了多少次,也是他命大。
父女两人被药吊着,苦不堪言。
将军府离城门很近,卫鹤决定先回趟家。
满城的白布迎风飘着,他离开的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国丧啊……
卫鹤的心悬着,加快了脚步,身下的黑马累到吐出白沫子。
家中无人,同样挂满了白布,地面洒满了纸钱。
卫鹤安顿好黑马,无人开门便翻过大门。
他找了许久的方渡此刻坐在院中,一身红衣,双目充血地看着门背。
方渡听见动静,抬头看去,下垂的手指发颤。他目光随着卫鹤落下,咽了口唾沫。
卫鹤没有力气问他为什么在这,擦着方渡而过,走回自己房内。
他门前的涩柿子树,还是歪歪斜斜的,居然结出几颗青涩果实。
卫鹤换了身不显眼的白衣,拿着留阳,接下来要进宫找姐姐。他还得想想怎么跟姐姐说这事,如鲠在喉。阿姐若知道父亲的事……定是也要泣的。
卫鹤见不得姐姐落泪,苦思冥想很久,怎么开口。亦或是,瞒着姐姐。
他不去找方渡了,方渡反而过来找他。
方渡走进他房内,始终盯着他的头发:“你准备去哪?”
卫鹤有问必答:“我要去找阿姐。”
卫鹤说完,方渡眉头紧锁。方渡移开目光,看向地,就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外边都在哭丧,哭的就是他那阿姐。
“你头发怎么……”
卫鹤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削去几分少年气。卫鹤没有理他,决定好了,径直要走。
方渡拦住他不让走,道:“将军……”
卫鹤止步了,焦急地问道:“父亲同你说了些什么?”
“将军替我报了仇,按理说我应报答他。可若你执意送死,只求将军泉下有知,不怪罪我。”方渡啰里吧嗦一大堆,急得卫鹤冲过来扯住他衣领。
卫鹤失态道:“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方渡双手举起,道:“你先放手。”卫鹤深吸一口气,放开方渡。
“我答应将军此生都要辅佐你,这是他助我的条件。你懂吗,卫鹤?原先我是不懂的,现下见你这样才明白。”方渡看着失去理智的卫鹤,顿了顿,继续道,“原来将军早就预见你会这样了,他很爱你……”
“卫鹤,你别去皇宫了。那里没有你想见的人。你不好奇,城里的人在哭谁么?”
卫鹤迷茫地看着方渡:“陛下?”
方渡别开目光:“不是。”
霎时间,好若金乌离天万里,不散出半分温暖。透骨冰寒自下而上沿着卫鹤的脊骨爬至天灵盖,他整个人晃了一下。
这股寒意使卫鹤冷静下来:“殿下?”
方渡舔了舔唇角,后抿唇道:“不是。”他的眉目再次挤在一块,目光再次转移至卫鹤的头发上。
怎么几日不见,全白了……
不是皇帝,不是公主。卫鹤想不到其他人了,他想不到还有谁。
卫鹤喉管中震出一声笑,哑声道:“我要去找阿姐了。方渡。”
方渡看向卫鹤,然后,他倒退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眨了次眼:“你受伤了?”
卫鹤又不理方渡,借力而去。白衣裹挟着留阳,在日光下描画出人的轮廓,白发如绢丝般散开,流光溢彩。
卫鹤融入环境中,再瞧不出他在哪里。
方渡留在原地,回忆着刚刚那一幕。卫鹤眼里滑出的血,又让方渡回忆起他剜去傅灵英眼睛的那刻。
真是不快。
方渡自然追不上卫鹤,却仍旧跟着他跑出将军府,看见一匹口吐白沫的老黑马。心一横,咬牙跨上了马。
他根本不会骑马。
黑马受了惊吓,不受控地带着方渡跑起来了。无边的孤白中,方渡这一抹红惹眼万分。如同雪山中刚刚被杀的尸体流出的一滩鲜血。
血又开始流了,沈玄湛无可奈何看着肩膀。再用力一些,他整根手都会软塌塌地掉下去。沈玄湛脑中出现这个画面,莫名有些好笑。
他还没发笑。一个高瘦的护卫又闯进来,道:“陛下,未寻到卫鹤。”
沈玄湛不满地看着她:“没抓到来汇报什么?墨天,什么时候你也这么没用了。”
墨天道:“有一满头白发的少年进了京城……”
沈玄湛眉头一跳,什么少年就满头白发了,就算是沈玄湛也只生了数十根而已。
沈玄湛也只有一瞬好奇,旋即消失,冷道:“这种事也要来说?”
“微臣认为,他就是卫鹤。”
沈玄湛肩膀的疼痛又开始蔓延,他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道:“那还不先抓了再说。一个个的,你们的脑子碰见卫鹤就没了吗?”
这真不怪墨天。
他们私下议论过那个白发少年,也只是讨论罢了,之后还是奔走在寻找卫鹤的路上。谁能想到,世界上真的有人会突然白了头。
墨天就算想抓,也没人愿意随她去。
她一个人抓卫鹤?真的假的。墨天光是想想就胃痛,别开玩笑了。于是,墨天来找沈玄湛要个口令。
沈玄湛身体上的苦楚还能受着,头疼他是真的受不了。他真是养了群干吃饭的家伙。沈玄湛道:“拿纸来。”
墨天不敢停留,很快,她就领命出去了。
此时的卫鹤,已到皇宫脚下了。他轻车熟路地奔至后宫,忐忑不安地走至冷宫。
越走,越心寒。
重重把关的侍卫撤走了。
卫鹤从冷宫宫墙上跃下,低声喊着:“阿姐,你在哪?”
没人回应,可能是声音太小了。
卫鹤大声喊道,也不顾四下是否有人:“阿姐?”
……死寂。
卫鹤攥紧拳头,叫道:“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