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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虚此江上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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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知道谁又没了,她还是更关心父亲的安危。而且,问沈玄湛也是一样的。
沈安找到沈玄湛,见他卧躺于榻上血气很差,于是皱眉道:“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沈玄湛闭着眼,没看她,道:“怎么来了。”
奇了怪了,做女儿的还不能来关心一下父亲吗?
沈安点明了意图。
沈玄湛还是没睁开眼,道:“不爱那驸马,便休了吧。”
不是,连七日都未过呢。
怎么突然变了态度,沈安好生吃惊。但她没问原因,若是哪句话没说对,说不定沈玄湛又变了主意。
沈玄湛似乎不需要她的关心。他闭目养神、韬光养晦,这么久竟是半点目光没施舍。
沈安踟蹰一会,终道:“父皇,是谁没了?”
……
沈玄湛蓦然开眼,看向她,徐徐道:“没谁。”
看来是很重要的人了,沈安定夺。
沈玄湛继续:“一位老朋友的早逝的孩子。”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
沈安低眉,嗯了一声:“我先退下了。”
“好。”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沈玄湛目送她离开,重新合上了眼。是诅咒吗,是他做的一些事招致的报应吗。爱人早逝,无人比沈玄湛更清楚其中的苦痛。
流光在外等待沈安。
沈安不留余地,直接问道:“下葬没?”
流光嗫嚅半天,道:“还没。”
“带我去看看吧,流光。”
“是……”
流光带路的同时,侧目看她。沈安并没什么惨痛之情,只是神色凝重。
流光便以为沈安接受了这事。
灵堂能在宫中大张旗鼓地摆放,不过是一个故人的孩子?就是阿霓下葬时的势头也赶不上这场,沈安倒要看看是哪位故人之子。
堂中寒冷透骨,总叫人感觉即使站在万里开外都能冻着。
夏日能待在这附近,暑气也减缓不少。
白菊一簇簇拥着棺木,盖还未合上。
流光没有跟着进去,沈安也没多说几句。
沈安站在门槛前,远远地望着前方的棺材,无端喉咙发紧。
尸体没有颠沛流离,没有风吹日晒,好好地躺在那。一只蛆也没生出来,甚至没有浮肿……到底是怎么保存的尸身,能这般完好如初。
如果、如果忽略尸体上的千疮百孔,那和活着时也没什么区别。
沈安静步走了过去。
只看一瞬,全身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卫鹤全身上下被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头。白发消融,藏匿在白菊里,完美地拟态。喉管数个孔,血是没再流了,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地黑洞;眼眶凹陷,脸上各自利器刮伤,一一被极其细的肉色线缝了起来,技艺精湛到不细看瞧不出来。
沈安失去理智地喊了出来,什么都喊,言语、行为紊乱。她只觉得自己很急,也不知道是急什么。
沈安癫狂地推开那些花,砸在地上,却毫无快感。菊花软塌塌地跌在地上,沈安也跌在地上,很快爬起,生生踩烂那些花,可还嫌不够,又将手握成拳,重重砸下。
她重新爬起,不顾指关节擦伤,重新去推开另一部分白菊。
卫鹤身体上的血其实没止住,只是现在不流了,原来是流干了。
是以,下层是红菊,腥红艳丽。衬得那惨白肤色更加惨白,血是抽干流净的。
沈安没有落出泪,抖成了筛子,去抚摸卫鹤的脸,就像他还活着那样。
原来,眼眶凹陷是因为没眼珠了。眼珠被射烂的,拔箭时连带着扯出来了。
庆幸他被射中时没闭眼吧,不然连带着眼皮也是烂的。
沈安感到手指陷下,稍稍压了压,戳进了卫鹤眼眶中,锐利的声音穿透云霄,像尖锐的锥子插入地中。
流光这才感觉不对,连滚带爬冲了进去,想要拉住沈安,却被沈安推开,直接摔在地上。
沈安看都没看流光一眼,她终于哭了。
沈安不敢压上去,生怕将他压坏,于是她只好捂着胸口,坐在烂花泥中,看着卫鹤的尸身。
人是会死的,死亡时间并不固定。现下活着,明就死了。
沈安没有哭出声,没有很大的动静,一昧地静默淌出泪。像一桩枯木,再也逢不见春的苍灰枯木,只能淋淋雨水。
流光也哭,她哭得比沈安声音还大,道:“公主……”流光从地上爬起,来到沈安身边,将她抱住,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
沈安由着流光抱她,却无法透到温暖。
沈安后脑内疼,卡着嗓子发涩,久久未眨过眼,看着棺中人。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卫鹤了,永远。
骗子,死得这么早,还说要替她守着天下。怎么反而换成沈安为他守尸了呢?
沈安哭干了泪也无用,再有妙手悬壶济世也救不回死人。
一盏茶、半炷香、一炷香……长昼渐离,沈玄湛总算带人来了。
流光哭无可哭,抱着沈安发愣。
沈玄湛一言不发,身边的人纷纷上前,拉开流光,再之后是移走沈安。这套行云流水的过程没有半点声响——肃穆吗?也许是悲凄。
沈安还是没动,目光没有离开卫鹤,泪没有停住。她被人架起,抬出殿外,没有挣扎。
本来是没有的,可沈安看不见卫鹤了。
她活过来了。
沈安开始动了,挣脱那群人的束缚。实在太恐怖了,那么多人拉不住她一个。沈安像一头兽,受了伤即将濒死的幼兽。
她跑回灵堂内,两步一摔。
沈玄湛不想看,合目。流光又想哭,可真的一滴泪没有。
沈安又回去了,回去那个雕塑般的状态。
卫鹤也闭眼,不忍心看她难过。
沈安凄然地笑了两声,这两声为她情绪爆发撕开了裂隙。她终于痛哭起来。恸哭回响,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沈玄湛不好去阻止她,等她哭完。他又回到那日,杜浅枝离去的那日。沈玄湛足足哭了十九年才止住,原来自己当年那么可笑。
他看着沈安,推算着她的十九年。漫漫又慢慢,总会哭过去的,眼泪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但能使自己好受一些。
沈玄湛不再年少,岁月磨去棱角,能够做好旁观者。这一切绝不是他造成的,是卫鹤自己爱找死。
他已经给过机会了,是卫鹤自己不想要。
也许,自己不应该这么心软。应在卫鹤新死的那日就埋了。
沈玄湛生出几分后悔,不由叹息出声。
沈安扒着木棺,头靠在棺木框边,哭得累了。她还没把阿霓的头发给卫鹤,现在也不需要给了。
卫青霓……
一个两个都离她而去,仅仅因为没有血脉连接着就都抛弃她而走。
沈玄湛站得太久了,血又咳了出来。沈玄湛把目光放到死人身上,就说死有余辜了。拜他所赐害得沈玄湛变得这样体弱多病。
漫长的一日,唉。
沈安终于哭到昏厥了。流光跟着那些宦官、宫人回东宫去。
沈玄湛已经无法感同身受。他不敢再停尸了,急急地叫人处理了那尸体,趁早下葬。
“是。”
谁又会拦着他呢?沈玄湛最后看了一眼卫鹤,真碍眼,死了存在感还那么高。沈玄湛拖着长袍离近棺木,将那些穿孔一一看过。他改变主意了,不要土葬了。
“烧了吧。”沈玄湛揉了揉眉心,死得那么惨,不如统统化作尘土,“骨灰留一半,一半拿去给公主,另一半……拿去撒了。”
自由随风去,下辈子不要托生在沈安跟前了。
“是,陛下。只是……撒哪里?”
撒哪里?沈玄湛想了想,道:“撒远些,随便哪里都好,不要在京城。”
“是。”
“……撒在土上,再种一株树。”
“是。”
沈玄湛又趁着沈安不注意偷偷摸摸干了一件事。
是夜,大火在皇宫内烧起。
火舌吞噬了卫鹤,爆鸣声劈里啪啦响着。
沈玄湛都来看了,看着那熊熊烈火:“何苦呢。”
沈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卫鹤。
钝刀子割肉。
养了一日流光的泪终于流回来了,她哭道:“公主……不、不用去了。已经……葬了。”
“什么?”
沈安说出了见到卫鹤后的第一句话。
流光哭道:“骨灰……等会就送来了。”
沈安要吐了。
她对着洁净地地面干呕起来,什么也没有。沈安呕着呕着就笑了起来,流光吓得脸都白了。
“骨灰?”
“嗯……”
“烧没了?”
“没了。”
哭和笑混杂在一起,不伦不类,沈安又呕了出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干呕半日,流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沈安边呕边道:“流光……叫太医来。”
流光慌不迭地跑去找太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沈安愿意说话就好。
太医来过后,替沈安把脉,额间冒汗。
沈安眼睛红肿,却擦干了泪,好似换了个人,声线平稳:“怎么样。”
“气血不足、脉象不稳定,乃是涩脉……公主,莫再伤心了。”
沈安不要听这个,继续道:“还有什么?”
太医擦了擦细汗,这还能说什么?他真怕自己前脚刚来,后脚公主就死了。那他不得滚去陪葬吗?天呢,为什么要来找他。
太医道:“没有了,微臣替您开些药方调理心情吧……”
“只是这样?”沈安喃喃道。
“是……”
“你回去吧。流光,去抓药。”
流光跟着太医走了,不忘回头看沈安一眼。
沈安没有大吵大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上。她失神看着自己的肚子,双手抚上,什么也没有。
骨灰送来了。沈安捧着那方方正正的匣子,完全没有实感。这里面怎么会装着一个人。
流光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月,沈安还是没什么动静。
然后,沈安再次宣太医来。
沈安看着手腕:“怎么样。”太医喜道:“公主脉象平稳,无什么大碍。”
沈安再次问:“怎么样。”太医道:“公主无事。”
“怎么样?”“无事。”
沈安急道:“我日日作呕,日日吃酸,只是这样?”
她又哭了。
太医也快哭了,事实如此,无话可说:“只是这样。”
“你滚吧。换人来。”沈安痛苦闭眼。
一连来了数十个,光是把脉都把了整整两日。答案总是如出一辙。
什么也没留下,除了那捧灰、那些小物件。沈玄湛派人来送东西,是几封信笺。
沈安不想拆开看,若看完了,那是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他了。
沈安拥着那些信笺,痛哭一场。神明啊,为何如此。
斯人已逝,活人的故事还在继续。沈安休了孟沓,在之后,也没展明煜的消息。
沈安会独自熬过漫长岁月,登上帝位,坐拥山河万里。她绝不沉溺于忧愁之中……
东宫的梧桐树渐渐生长。
直到最后,卫鹤也没实现诺言。他根本没替沈安守护这山河万里。
骗子。
(正文完)